在清人褚人獲的《隋唐演義》中，并沒有“隋唐十八條好漢”之說，翻遍此書，也找不到李元霸的武功記錄，只有這樣一段對李淵的介紹：“他有四個兒子：長的叫做建成，是個尋常公子，鮮衣駿馬，耽酒漁色；三子元霸，早卒；四子元吉，極是機謀狡猾，卻也不是王霸之才；只有次子世民，是在永福寺生下的，年四歲時，有書生見而異之曰：‘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年至弱冠，必能濟世安民。’”

為了證明筆者所言非虛，咱們引用該書《秦叔寶途次救唐公，竇夫人寺中生世子》中的一段原文：“唐公覺是奇異，步出天井，只見景星慶云粲然于天，祥霞繚繞，瑞霧盤旋，在禪堂后面，原來是紫微臨凡，未離兜率，香氣滿天，已透出母胎來了。正仰面觀看時，忽守中門家丁報夫人分娩二世子了，時仁壽元年八月十六日子時也?！?/strong>

按小說描述，唐公李淵在出任河北道行臺、太原郡守的途中被太子楊廣派人截殺，被秦瓊營救后在長安六十里之外的永福寺暫住，期間竇夫人生下了次子李世民。

小說中李世民的生辰跟史料記載不一致，這個倒可以不去管他，咱們今天的話題，是來聊一聊秦瓊跟李淵的微妙關(guān)系。

在《隋唐演義》中，秦瓊是李淵的救命恩人，這還真不是憑空杜撰，因為在《舊唐書·列傳第十四》和《新唐書·列傳第十八》中，都載有李淵寫給秦瓊的那封感謝信：“卿不顧妻子，遠來投我，又立功效。朕肉可為卿用者，當割以賜卿，況子女玉帛乎？卿當勉之?！?/strong>

李淵倒是真兌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他不但封秦瓊為最高勛位上柱國、異姓功臣最高爵位翼國公（唐初只有宗室和賜姓才可以封王，比如羅藝就是賜姓李之后，變成了燕王李藝），還送給了他數(shù)不清的黃金綢緞，那些財寶，秦瓊十輩子都花不完，僅有據(jù)可查的，就是黃金二百斤、綢緞一萬四千段——唐朝的黃金不是黃銅，綢緞是可以當做等價物流通的，一段有時候能抵四兩白銀，要是運到國外，那當然就更值錢了，而唐朝是不禁止（甚至還鼓勵）海外貿(mào)易的。

熟讀二十四史的讀者諸君，也很難找到像李淵那樣對功臣說話的，有人說秦瓊在貞觀年間纏綿病榻十二年，就是李淵那句“割肉賜卿”妨的：臣子得帝王如此破格禮遇，是要“折?！钡?。

秦瓊不是年羹堯，李淵也不是雍正皇帝，所以功臣囂張跋扈或功高震主這樣的事情，在秦瓊和李淵之間并沒有發(fā)生。

秦瓊百戰(zhàn)余生，有些傷病在所難免，但是一病十二年卻說不過去——流血太多確實傷身體，但以李家父子對秦瓊的情義和秦瓊的萬貫家財，拿人參、海參當飯吃，也能吃個百八十年，當年的人參、海參可不像現(xiàn)在這么值錢，不踢足球就吃不起。

事實上在唐高祖武德年間，秦瓊還是一如既往地生猛：“太宗將拒竇建德于武牢，叔寶以精騎數(shù)十先陷其陣。世充平，進封翼國公，賜黃金百斤、帛七千段。從平劉黑闥，賞物千段。叔寶每從太宗征伐，敵中有驍將銳卒，炫耀人馬，出入來去者，太宗頗怒之，輒命叔寶往取。叔寶應(yīng)命，躍馬負槍而進，必刺之萬眾之中，人馬辟易，太宗以是益重之，叔寶亦以此頗自矜尚?！?/strong>

連竇建德的繼承者劉黑闥都滅掉了，唐軍其后再無激烈戰(zhàn)斗，秦瓊也不可能再負新傷，忽然在李淵禪位給李世民后就“一病不起”，難免讓人懷疑其中另有隱情。

秦瓊一直跟著李世民沖鋒陷陣，要說他不愿意伺候李世民，似乎也有些說不過去，我們看《隋唐演義》的一個細節(jié)，倒是似乎能找到秦瓊稱病不朝的主要原因。

在小說中，秦瓊有一段時間一步一個坎，事事不順以至于當锏賣馬還病倒途中，就是因為他救了李淵之后被“坑”了。

這個“坑”字之所以加引號，那是因為李淵的“好心”，秦瓊承受不起。

秦瓊霉運之所以走到頭兒，是因為他看見了李淵為自己建的廟、塑的像，并請求李淵的女婿柴紹將其拆除了。

《隋唐演義》這段故事筆者看了好幾遍，越看越有意思，這段故事涉及的兩位隋朝重臣，在歷史上都存在，其中一個還跟秦瓊關(guān)系密切：越公楊素壽誕，黃縣公、開府儀同三司、山東大行臺、兼齊州總管來護兒派秦瓊攜帶厚禮前去賀壽——這就是《隋唐演義》比其他隋唐小說靠譜的地方，既沒有手使八百斤大錘的李元霸，也沒有手使囚龍棒的靠山王楊林，更沒有宇文成都。

楊素和來護兒在歷史上都確有其人，而都位高權(quán)重，這個不用細說，咱們還是接著看小說。

秦瓊帶著一幫江湖兄弟奔赴長安（隋朝前期都城確為長安，因隋文帝楊堅在北周曾封為大興公而命名為大興城，唐朝改回長安），途中也來到了李世民出生的永福寺（當然，正史記載李世民并非此地出生，小說中的生辰也不對），然后就在寺中新建的“報德祠”中看到了這樣的景象：“三間殿宇，居中一座神龕，高有丈余。里邊塑了一尊神道，卻是立身，戴一頂荷葉檐粉青色的范陽氈笠，著皂布海衫，蓋上黃罩甲，熟皮鋌帶，掛牙牌解刀，穿黃麂皮的戰(zhàn)靴。向前豎一面紅牌，楷書六個大金字：‘恩公瓊五生位。’”旁邊又是幾個小字兒：‘信官李淵沐手奉禮?！?/strong>

李淵看了暗暗叫苦：“那一年我在潞州怎么顛沛到那樣田地，原來是李老爺折得我這樣嘴臉。我是個布衣，怎么當?shù)脛仔l(wèi)塑像，焚香作念？”

王伯當還在一旁打趣：“往年兄長出外遠行，就是這等打扮？只因他認你做瓊將軍，所以折得將軍在潞州這樣窮了！”

小說自然不可全信，但王伯當打趣的那句話，卻可以作為秦瓊在李世民繼位后一病十二年的注腳：帝王的破格禮遇不是那么好享受的！

秦瓊陣前投唐，說起來不過是一位降將，李淵表示可以割自己的肉給秦瓊吃，這句話就夠秦瓊背一輩子了。

唐朝人似乎比較喜歡割肉，有史料記載的唐朝割股、割耳有好幾次，比如節(jié)度使烏重胤、崔從，都有下屬這么做，李世勣也曾割自己的肉給單雄信吃，李淵的母親是鮮卑人（獨孤信的女兒），所以他表示可以割肉給秦瓊吃，還真未必是假話。

秦瓊對唐朝有多大貢獻，能讓李淵如此“奉敬”暫且不提，咱們單看秦瓊的感受，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玄武門之變中確實左右為難：那一場骨肉相殘，李淵的兩個兒子十個孫子全被斬殺，如果李世民失敗，秦王府自然也是要雞犬不留，您說秦瓊要是“表現(xiàn)積極”，又該如何面對痛失多半嫡子嫡孫的李淵？

秦瓊為什么在李世民繼位后一病十二年？《隋唐演義》中王伯當那句笑談，似乎能揭開真相：李淵對秦瓊恩重如山，秦瓊卻沒能阻止李淵二子十孫被殺，看著李淵欽賜的金瓶，秦瓊還能吃得香、睡得著嗎？

當年肯定是有人在質(zhì)疑秦瓊裝病，所以秦瓊那句話才載入史冊：“吾少長戎馬，所經(jīng)二百余陣，屢中重瘡。計吾前后出血亦數(shù)斛矣，安得不病乎？”

這話怎么聽都像無奈的辯解，而王伯當那句玩笑，其實也是大有深意，秦瓊肯定感同身受：我就是一個降將而已，皇帝如此厚恩，我怎么承受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