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詩音扮演手游男主角“齊司禮”與委托者約會游玩。受訪者供圖

　　鬧鐘還沒響，22歲的大學畢業(yè)生李珂珂早早起床、洗漱，坐在梳妝臺前認真地打扮起來。穿上提前熨燙的連衣裙，戴好精心搭配的首飾，再三整理了發(fā)絲的卷度后，她深吸一口氣，出門趕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

　　距離約定時間還早，李珂珂坐在廣州動物園門口的長椅上，從包中拿出為對方準備的見面禮物：一封手寫信、一個蘋果毛絨掛件、一對情侶戒指。不多時，一個高挑的身影朝她走來，李珂珂眼睛亮了起來。

　　“夏以晝，終于見到你了！”

　　限時一日的完美約會

　　回想起3個月前和“夏以晝”約會時的情形，李珂珂至今仍覺得“很幸?！?。事實上，“夏以晝”是戀愛互動手游《戀與深空》中的虛擬男性角色，通過“Cos委托”服務，李珂珂得以和該角色的Coser（角色扮演者）在現實中完成這場“跨次元”的約會。

　　這種“Cos委托”是近年在社交平臺上興起的一種新型社交服務，由委托人付費請Coser裝扮成指定的虛擬角色與其見面或約會，參與雙方大多為女性，單人單次委托費用在幾百元至上千元不等。

　　乙游（即乙女游戲，是一種以女性群體為目標受眾的戀愛模擬類游戲——記者注）角色是這類委托的集中區(qū)，Coser多以“女扮男裝”的形式完成委托。李珂珂是《戀與深空》《光與夜之戀》等乙游的老玩家，自從去年10月第一次了解到“Cos委托”服務后，她至今已經體驗過8次委托服務，平均每月1次。

　　“我想讓自己喜歡的游戲角色來到現實世界，跟我度過日常的一天?！闭劶白畛躞w驗“Cos委托”的動機，李珂珂對中青報·中青網記者說，她此前在社交媒體上刷到過很多相關的帖子，其中約會體驗的描述讓她覺得“很羨慕”，“我也想體驗一下那種幸福的感覺”。

　　在委托之前，李珂珂會在網絡上參考不同女性Coser的口碑和評價，有時間還會到線下漫展提前考察其外形和談吐。在和對方約定好后，委托人一般需支付一定比例的訂金，并填寫一份Coser出具的調查問卷，其中包括“想要被叫的稱呼”“希望搭配的穿搭”“是否有忌口或注意點”等問題。據李珂珂介紹，專業(yè)的Coser會在前期通過這個環(huán)節(jié)了解委托人的喜好和習慣，從而在委托當日為對方提供更好的體驗。此外，很多Coser還會提供“售前”和“售后”服務，前者指Coser在約會的前幾天就進入角色狀態(tài)，以委托人希望的方式與其聊天增進感情，后者則是在約會結束后，依舊保持一段時間的聯絡，避免突然抽離。

　　在“Cos委托”提供的服務內容中，角色外形還原度通常是委托人最看重的部分，“但也有很多人非常注重委托過程的體驗和內心感受?！崩铉骁婊貞?，她之所以最難忘與“夏以晝”的約會，是因為Coser在委托當日給了她“非常治愈的體驗”。在游戲中，“夏以晝”的角色設定是陪伴玩家長大的大哥哥，而在現實中，扮演“夏以晝”的Coser不僅在見面當日準備了禮物，還負責了動物園的游玩規(guī)劃，主動給李珂珂拍照片，為她隔擋人流，關懷無微不至?！耙驗槲乙恢绷晳T了去照顧別人，突然有一個人像哥哥一樣照顧我、保護我，主動記錄我們的珍貴回憶，很令人心動。”李珂珂說。

　　那段時間，李珂珂剛剛從大學畢業(yè)，因為所學專業(yè)與興趣不相符，她對未來發(fā)展方向“有一點迷茫和氣餒”。她向“夏以晝”訴說了心中的苦惱，該Coser因比她年長幾歲，給出了十分真誠和成熟的建議，“當時我覺得‘夏以晝’好像真的出現在面前了，因為‘他’好像知道我內心的所有不甘心?！崩铉骁嬲f，那一刻，她有種想哭的沖動。

　　當日委托結束后，“夏以晝”還主動將李珂珂的照片設置成自己的手機壁紙，并建立了兩人的共享相冊。李珂珂也寫了兩封反饋信，一封寫給“夏以晝”，另一封寫給Coser本人，信中寫道：“在您所呈現的‘夏以晝’面前，我能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您本身也是一名非常優(yōu)秀的女性，遇到您，讓我忍不住想成為更好的人?！?/p>

李珂珂（化名）在“Cos委托”當日與Coser合影留念。受訪者供圖

　　扮演“男朋友”

　　今年25歲的浙江杭州女孩胡詩音是一名自由攝影師，因熱愛游戲動漫，工作之余，她也會作為Coser接“Cos委托”。胡詩音身高180厘米，加之外形出眾，Cosplay（角色扮演）的質量較高，在圈中小有名氣，至今已接單過20余個游戲動漫角色百余次的“Cos委托”。

　　胡詩音非常重視角色的還原度，希望盡可能滿足委托人對角色外形的期待，“畢竟要扮演的是完美的‘紙片人’，他們是沒有缺點的”。為此，她會請專業(yè)人員定制不同角色的假發(fā)、服飾等，為每一個角色準備至少六七套不同季節(jié)的服裝，以搭配不同的場景，“我的衣服兩個房間都放不完”，胡詩音笑著說，在每一次委托前，她還要花費至少兩個小時化妝，穿上10厘米的增高鞋，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帥氣。

　　記好角色臺詞，見面送花，全程拎包，為對方開門，認真傾聽……對胡詩音來說，這些細節(jié)都是扮演一個“體貼的男朋友角色”所必備的。為了讓約會體驗更為真實，Coser間還有一些“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委托當天不談轉賬話題，不能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和其他女生的合照、非角色的照片等，“因為這樣可能會讓單主（即委托人）感到‘出戲’?！焙娨粽f。

　　在胡詩音看來，“Cos委托”最重要的服務功能就是“提供情緒價值”，讓對方感到開心。在胡詩音接觸的委托人中，有剛上大學的學生，也有30余歲的已婚女性，不同群體的情緒需求也不盡相同?！澳贻p的單主會更重儀式感，喜歡打卡拍照，直奔目的地；而稍年長的單主則更注重松弛感和精神交流，會邀請我一起喝茶聊天、泡腳放松?！焙娨粽f。

　　雖然胡詩音的服務口碑很好，但因性格內向，不善言談，她時常擔心自己不能給對方提供充分的情緒價值，“曾經有一個單主，委托全程完全不跟我互動，事后我特別焦慮、內耗，做了好幾天噩夢”。

　　中山大學心理學系副教授丁如一認為，從心理角度來說，“Cos委托”是一種“跨次元”的情感陪伴，通過角色扮演滿足年輕人現實中的情感需求。其心理機制類似于戲劇療愈（即通過戲劇表演與心理干預相結合的方式，幫助人們釋放情緒壓力——記者注）或看小說、看電視劇等代入式體驗模式，是一種情緒調節(jié)的方式。“我們的想象力有一種替代性功能，人們在某種特定情景里面，會通過想象將自己代入其中，從而獲得一些情感體驗?！倍∪缫徽f，對于Coser來說，除了滿足委托人的形象期待外，本質上也在提供一種“情緒勞動”，如共情、接納、支持等。

　　心理“雙刃劍”

　　據伽馬數據發(fā)布的《2025中國游戲產業(yè)趨勢及潛力分析報告》，2024年中國女性向游戲市場規(guī)模突破80億元，增速達124.1%，其中乙女類游戲占比超60%。

　　女性向游戲的蓬勃發(fā)展也使“Cos委托”服務的熱度不斷攀升，某社交平臺上相關話題下的筆記數量已超過17萬篇，話題累計瀏覽量超過10億次，嘗試體驗該服務的年輕女性也越來越多。

　　但不是所有“Cos委托”的服務體驗都是美好的。在社交平臺上，不少委托人發(fā)帖表示，Coser造型還原度差、服務態(tài)度差、費用不合理、舉止過于親密等都十分影響服務體驗，還有產生財務糾紛的案例。此外，即使委托雙方均為成年女性，也不能排除服務過程中潛在的人身安全風險。胡詩音分享，一些缺乏邊界感的委托人，會在委托結束后持續(xù)騷擾Coser本人，影響其正常的工作與生活。雖然大家會自發(fā)在社交平臺發(fā)帖“避雷”口碑差的參與者，但在缺乏相對應的標準和監(jiān)管措施的情況下，除了自我防范，目前并沒有更為可靠的安全保障。

　　而在心理層面，“Cos委托”對社交心理的影響也值得關注。據了解，很多委托人會因頻繁體驗，沉溺在Coser所扮演“完美男性”帶來的浪漫體驗中，難以與現實中的男性建立親密關系，或與他人正常社交。丁如一認為，如果參與者不能夠清醒地將“Cos委托”視作一種調節(jié)情緒的方式，缺乏內省和自我覺察能力，很可能就會沉浸其中，產生成癮性，并且降低對現實關系的容忍度。

　　丁如一提醒，“Cos委托”本質上是一種付費情緒勞動，報酬在一定程度上強化了服務方的動力，從而給予委托人最大限度的包容、體貼等美好體驗，但在現實關系中，“每個人的能量是有限的”?！罢鎸嵉年P系里可能有痛苦、矛盾、沖突，但這些負面情緒非常重要，可以讓我們不斷地調整自身，發(fā)展能力，變得越來越成熟。如果長時間處在委托服務這樣很理想化的關系中，也就缺少了發(fā)展的機會。”丁如一說。

　　很多委托人將“Cos委托”稱為“心理療愈”，認為這是另一種形式的心理咨詢。但丁如一認為，部分“Cos委托”雖然有一定程度的情緒調節(jié)作用，但和心理咨詢有很多區(qū)別，因為“心理咨詢并不完全是無條件的接納”?！靶睦碜稍兊淖罱K目的是促進人格的成長或變化，共情或接納只是其中的一種方式。”她解釋說，心理咨詢最重要的功能是幫助人改變，但“Cos委托”中不一定有這部分的變化，“如果只是單純的共情、理解，可能會有部分作用，但不一定能提升對方經營親密關系的能力”。

　　而對于Coser來說，能否滿足委托人的情感需求也是一種考驗。有不少Coser表示，接單時遇到需要安慰的委托人，卻發(fā)現自己只能承接情緒而不能作出有效安撫，長時間承接負面情緒的Coser，也會在心理上產生壓力和負擔。丁如一指出，Coser如果具備一定的心理評估能力，于他于己都會更有利，不僅能夠更好地提供服務，幫助支持他人，也能保護自己的心理健康。

　　在丁如一看來，“Cos委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年輕人對親密關系的需求，部分在真實社交關系中受挫的年輕人，可能會通過多種渠道滿足自己的情感需求。她建議，年輕人首先應該進行自我調節(jié)，積極看待社交關系中的挫折和矛盾，努力學習更多方式技巧，不斷提升自己處理不同關系的能力。同時，社會也應該給予年輕人更多正向引導，建立如青年夜校、情感輔導等平臺，幫助年輕人不斷提升社會情感能力。

　?。☉茉L者要求，李珂珂為化名）

　　中青報·中青網見習記者 蔣繼璇 記者 郭韶明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