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北地界兒有個趙家莊,莊里有個趙老漢,那可是方圓幾十里有名的“趙大煙桿”。他那桿吃飯家伙——紫銅煙鍋、烏木桿子、黑玉嘴兒的旱煙袋,成天別在褲腰帶上,油光水滑,摸得跟小娃子的臉蛋兒似的。早起睜眼頭一樁,吧嗒一袋;夜里鉆被窩前最后一樁,還是吧嗒一袋。煙味兒就是他的魂兒。
那年秋后,地里活兒拾掇利索了,村里花錢請來了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叭珓侔唷背髴?。頭一天唱《借東風(fēng)》,諸葛亮羽扇綸巾正待登壇作法,那唱諸葛亮的角兒嗓子眼兒一哆嗦,竟蹦出包龍圖的詞兒來:“駙馬爺近前看端詳——”
臺下看戲的老少爺們兒正端著海碗吸溜面條呢,一聽這,噗嗤一聲,面條差點從鼻孔里噴出來,噓聲差點把戲臺棚頂掀了。班主急得在后臺直跺腳:“邪門!真他娘的邪門透頂!”
趙大煙桿蹲在戲臺子根兒底下,眉頭擰成了疙瘩。他那桿大煙袋,在昏暗里一明一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他年輕時跑南闖北,也見識過不少東西,知道這里面必有蹊蹺。就細(xì)細(xì)留心查看。
第三天夜里唱《穆桂英掛帥》,臺上又亂了套,穆桂英能念出佘太君的定場詩!趙老漢再也蹲不住了,煙袋鍋子往鞋底子上狠狠一磕,站起身,揣著手,繞著人堆外圈兒,像頭找食兒的老驢,慢悠悠轉(zhuǎn)磨。
轉(zhuǎn)到戲臺后頭那棵歪脖子老槐樹下,影影綽綽瞧見個白乎乎的影子,縮在樹影兒里,嘴里咿咿呀呀,不成腔不成調(diào)。趙老漢心里咯噔一下,悄沒聲兒湊近幾步,摸出煙袋,火鐮“嚓”地一劃,點著了煙鍋子里的碎煙葉。他深吸一口,故意朝著那白影兒的方向,悠悠地吐出一長串濃白的煙霧。
那煙霧打著旋兒,絲絲縷縷飄過去。樹影里那東西猛地抽了抽鼻子,一個蒼老尖細(xì)的聲音飄出來,帶著股饞勁兒:“咦……這煙味兒,可真叫一個香!老哥,給俺也嘬一口唄?”
趙老漢借著剛點煙那點火鐮的微光,還有自己煙鍋里那點紅火頭兒,朝說話的那張臉一瞄——哎喲我的娘!哪是張人臉!尖嘴子,毛茸茸的腮幫子,一對綠幽幽的眼珠子正骨碌碌轉(zhuǎn)!再往下瞅,一條蓬松的大紅尾巴,正從破褂子底下露出來,不安分地掃著地上的落葉!
“好個作死的騷皮子!原來是你這畜生在這兒搗鬼!”趙老漢一聲怒吼,掄起手里那桿沉甸甸、燒得正旺的紫銅煙袋鍋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照著那狐貍臉就砸了過去!“叫你害人!”
“嗷——!”一聲凄厲的慘叫,樹影里騰起一股子焦毛臭味兒,白影一晃,地上只留下一撮燒焦的紅毛。夜風(fēng)里遠(yuǎn)遠(yuǎn)送來一句尖利刺耳的咒罵,鉆進趙老漢耳朵眼里:“姓趙的!你等著!叫你老趙家斷子絕孫!”
這狐貍精的咒罵,真跟淬了毒的針一樣,扎進了老趙家。沒過幾天,趙老漢那剛成親、回門兒回來的寶貝兒子鐵柱,小兩口子夜里剛鉆進暖被窩,正要親熱,就聽見屋頂瓦片嘩啦一聲響,一個尖得能扎破耳膜的嗓子,扯著調(diào)門兒在房頂上嚎開了:
“快來看吶——!老趙家的兒子鐵柱跟他新媳婦兒脫光腚滾被窩嘍——!滾得熱火朝天吶——!”
這聲音又尖又亮,劃破了寂靜的冬夜,半個村子的人都被驚醒了!鐵柱媳婦兒“哇”一聲就哭了出來,羞得用被子死死蒙住頭。鐵柱氣得渾身哆嗦,抄起頂門杠就要沖出去,被趙老漢死死拉住。
打那以后,只要小兩口屋里剛有點動靜,那催命的尖嗓子準(zhǔn)保在房頂準(zhǔn)時響起,喊得花樣翻新,臊得鐵柱媳婦兒整日以淚洗面,鐵柱愁得蹲在門檻上抱著頭嘆氣。趙老漢更是憋了一肚子邪火,牙幫子咬得咯嘣響,那桿不離手的大煙袋,這幾天也蔫了,煙鍋里難得見火星。
“你個老不死的!還抽!抽抽抽!抽死你算逑!兒子都要被那騷狐貍咒得絕后了,你還有心思鼓搗這破煙袋!”老伴兒氣得摔盆打碗,指著趙老漢鼻子罵。
趙老漢悶著頭,不吭聲,只是把煙葉袋子里的碎煙末子,一股腦兒全倒進了他那個大得能裝半斤煙葉的紫銅煙鍋里。他挪到里屋炕角,關(guān)緊了門窗,像個煉丹的老道,盤腿坐下,對著油燈,開始了他這輩子最狠的一場“抽煙”。一鍋接一鍋,濃得化不開的藍(lán)灰色煙霧,很快充滿了小小的土坯房,熏得墻皮都仿佛往下掉渣。他咳得撕心裂肺,眼珠子通紅,人也眼見著瘦脫了相,可他手里的煙桿,那火就沒滅過。
他心里憋著一股勁兒:那天夜里,那騷狐貍聞著煙味兒流哈喇子的饞相,他記得真真兒的!這畜生,它好這一口!它饞這口老旱煙!
頭兩天夜里,房頂上有悉悉索索的動靜,像是有爪子輕輕撓瓦片。趙老漢在嗆人的濃煙里,耳朵豎得像兔子。第三天夜里,那動靜挪到了房梁上,還夾雜著壓抑的、吸溜鼻子的聲音。趙老漢心里冷笑,煙抽得更兇了,故意把煙霧朝著房梁吐。到了第四天深夜,那饞蟲終于忍不住了!只聽屋里靠墻那個裝糧食的大荊條囤頂上,“噗通”一聲輕響,像是落下個啥東西。接著,囤頂上傳來一陣貪婪又急促的吸氣聲——“嘶…哈…嘶…哈…”——趙老漢吐出一口濃煙,囤頂上就跟著猛吸一口,配合得那叫一個默契!這畜生,徹底被這老煙油子味兒勾了魂兒,入了迷了!
囤頂上的吸溜聲越來越響,越來越沉醉。趙老漢瞇縫著的眼睛里,寒光一閃。他悄無聲息地挪到炕沿邊,慢慢抽出煙鍋里那根燒得通紅透亮、幾乎要滴下鐵水來的銅煙釬子(通煙鍋用的小鐵棍),另一只手依舊穩(wěn)穩(wěn)端著那桿煙袋。囤頂上那東西正吸得忘乎所以,渾然不覺。
說時遲那時快!趙老漢猛地站起,手臂像根繃緊的弓弦,蓄滿了全身的力氣,對準(zhǔn)糧囤頂上那團貪婪吸氣的黑影,將手里那根燒得白熾、滋滋作響的煙釬子,狠狠捅了過去!
“嗷嗚——?。?!”
一聲非人非獸、凄厲到極點的慘嚎,震得屋頂簌簌落灰!一個火紅的身影裹著一股濃烈的焦糊味兒和騷臭氣,從糧囤頂上滾落下來,“砰”地砸在地上。借著炕頭油燈昏暗的光,只見那紅狐貍一條后腿根兒上,冒著縷縷青煙,皮毛焦黑一片,散發(fā)出難聞的氣味。它那雙綠油油的眼睛,此刻充滿了刻骨的怨毒,死死剜了趙老漢一眼,尖聲咒罵:
“趙大煙桿!你夠狠!……等著!……叫你斷子絕孫!……”
話音未落,它已化作一道紅色的殘影,帶著一股焦臭的旋風(fēng),猛地撞開虛掩的窗戶,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后來,有走南闖北的貨郎說,在百十里外的太行山腳下,見過一只瘸腿的紅狐貍,走路一顛一顛,后腿根兒上總用塊破布片兒纏著,嘴里還神經(jīng)質(zhì)地念念叨叨:“趙老漢……斷子絕孫……煙鍋子燙……” 誰也不知道它是在詛咒別人,還是在害怕自己真應(yīng)了那咒。
打狐貍跑了那天起,趙老漢就再也沒碰過他那桿寶貝煙袋。那曾經(jīng)油光锃亮、能照出人影兒的紫銅煙鍋,被他用塊破布一裹,塞進了炕洞最深處,落滿了灰。一年后的臘月里,老趙家院子里終于響起了嬰孩嘹亮的啼哭——鐵柱媳婦兒生了個八斤重的大胖小子!趙老漢抱著大孫子,布滿皺紋的老臉笑成了一朵干菊花。
村里有人問他:“老煙桿,咋真把煙戒了?那玩意兒跟了你大半輩子!”
趙老漢抱著孫子,瞇著眼,像是回味著那場驚心動魄的“斗法”,又像是被煙嗆著了,輕輕咳嗽了兩聲,慢悠悠地說:
“咳……那陣子抽煙,是拿命當(dāng)香餌,引那不要命的饞鬼上鉤哩……差點把俺這把老骨頭都填進去!如今啊,一瞅見煙袋桿子,俺這嗓子眼兒就犯惡心,肺管子都跟著哆嗦!” 他低頭親了親孫子的小臉蛋,聲音輕得像嘆息,“這玩意兒,沾惹上了,不是招鬼,就是招禍啊……”
說來也怪,自打趙老漢戒了煙,趙家莊里那旱煙袋的“吧嗒”聲,竟也一天天稀疏下去。老輩人講古,總愛提起這樁“趙大煙桿煙鍋燙狐”的奇事,末了總要叮囑后生一句:
“人啊,甭管啥癮頭,過了火候,保不齊就招來啥纏不清的‘東西’,到時候甩都甩不脫!不信?想想趙大煙桿那根燒紅的煙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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