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年間,沂蒙山下有個柳溪村,村東頭老槐樹下住著柳老實母子倆。柳老實人如其名,三十出頭還帶著股憨氣,見了誰都咧著嘴笑,手里的鋤頭總比別人慢半拍,可娘讓他干啥,他從不打折扣。
他娘柳婆子原是鎮(zhèn)上繡坊的巧手,十年前一場大病落了病根,右腿蜷曲著伸不直,整日坐在槐樹下的竹椅上,望著山路發(fā)呆。母子倆靠著半畝薄田和柳婆子偶爾繡些帕子度日,日子雖清苦,倒也安穩(wěn)。
那年春天,老槐樹開花開得邪乎,雪白的花串能垂到柳婆子膝頭,香氣濃得化不開。一日午后,柳老實從地里回來,見娘正對著個穿青布短褂的老者說話,那老者手里拄著根棗木拐杖,拐杖頭雕成個歪嘴笑佛,眼角的皺紋里像是藏著泥。
“這槐花蜜,給你娘潤潤嗓子?!崩险哌f過個粗瓷罐,蜜色澄黃,浮著層細(xì)密的泡沫。柳老實接過時,指尖觸到老者的手,涼得像井水里撈出來的石頭。
老者走后,柳婆子說:“那是后山的山神爺吧,方才他說,咱家這棵老槐,再過三日要挪窩呢?!绷蠈崜蠐项^:“樹咋能挪窩?”柳婆子嘆口氣:“你這憨貨,山神爺?shù)脑捘哪墚?dāng)玩笑聽?!?/p>
第三日天剛蒙蒙亮,柳老實被一陣“咔嚓”聲驚醒,跑出屋一看,老槐樹竟真的不見了,原地只留下個丈許見方的大坑,土是新翻的,帶著股潮濕的腥氣??拥追e著汪水,水里漂著片槐葉,綠得發(fā)亮。
他正發(fā)愣,就見那青褂老者從坑邊站起身,拐杖往水里一點,水面“咕嘟”冒個泡,浮起個巴掌大的木匣子?!斑@樹占了龍穴,驚動了河神,我替你換些好處?!崩险甙涯鞠蛔尤o柳老實,“里面的東西,能讓你娘走路,也能讓你發(fā)財,只是用一次,就得還一樣?!痹挍]說完,人已沒了影。
柳老實打開木匣,里面鋪著層金箔,放著顆鴿子蛋大的珠子,通體瑩白,摸上去溫乎乎的。他想起娘總念叨著想去鎮(zhèn)上看看新出的繡樣,心一橫,捧著珠子走到娘跟前:“娘,咱試試?”
柳婆子半信半疑,按老者說的,把珠子貼在膝蓋上。剎那間,她只覺一股暖流順著腿骨爬,蜷曲的膝蓋“咔吧”響了兩聲,竟能伸直了。她試著站起來,走了兩步,眼淚“唰”地就下來了:“兒啊,娘能走了!”
當(dāng)天下午,母子倆就去了鎮(zhèn)上。柳婆子走在街上,腰桿挺得筆直,逢人便說自家兒子有福氣。可到了傍晚,怪事來了——柳老實發(fā)現(xiàn)自己后脖頸上多了塊巴掌大的黑斑,像是被墨汁潑過。柳婆子也慌了:“這是不是老者說的‘還’?”
過了幾日,黑斑沒消,柳老實卻得了個機緣。鄰村地主家挖井,挖出個古墓,里頭的陪葬品被佃戶們哄搶。柳老實路過時,被人推搡著撞在墓墻上,懷里的木匣掉出來,珠子滾到一堆碎陶片里。等他撿起珠子,竟發(fā)現(xiàn)那些碎陶片自動拼合,變成了個完整的青花罐,罐底還刻著“宣德年制”四個字。
他抱著罐子去鎮(zhèn)上當(dāng)鋪,掌柜的眼睛都直了,當(dāng)場給了他五十兩銀子。柳老實揣著沉甸甸的銀子回家,路上買了只燒雞,還扯了塊紅綢布給娘做新衣裳。
可當(dāng)晚,柳婆子就說心口疼,整夜咳得睡不著。柳老實點燈一看,娘的指甲蓋竟泛著青黑。他這才想起老者的話,嚇得連夜把青花罐送回了古墓,可娘的病沒見好,他后脖頸的黑斑卻又大了一圈,蔓延到了耳根。
這年秋天,柳溪村遭了蝗災(zāi),地里的莊稼被啃得只剩光禿禿的桿子。村民們愁得唉聲嘆氣,柳老實卻靠著之前剩下的銀子,買了兩石米,堆在院里的糧倉里。
一日,村西頭的王二嬸來借米,她家孫子餓得直哭。柳老實剛要開口答應(yīng),柳婆子卻在里屋喊:“兒啊,咱家的米也只夠吃到開春!”柳老實愣了愣,想起娘的病和自己脖子上的黑斑,硬起心腸說:“嬸,對不住,真沒有多余的?!蓖醵鹉ㄖ蹨I走了,背后傳來村民們的議論:“柳老實咋變了?”
夜里,柳老實翻來覆去睡不著,聽見院里有響動。他披衣出去,見糧倉門口蹲著個黑影,正往麻袋里裝米。是王二嬸的兒子狗剩,這小子從小就手腳不干凈。換在從前,柳老實定會喊住他,勸他把米送回來,可如今他卻悄悄退回屋,心想:“丟點米不算啥,別驚動了娘?!?/p>
可第二天一早,柳婆子指著糧倉哭:“兒啊,米都沒了!”柳老實進(jìn)去一看,糧倉里空蕩蕩的,連個米粒都沒剩下,墻角還堆著十幾個空麻袋。他這才明白,昨晚來的不止狗剩一個。
更怪的是,柳婆子的頭發(fā)一夜之間全白了,背也駝得像個蝦米,看上去老了二十歲。柳老實摸著自己脖子上幾乎要蓋住半張臉的黑斑,心里又怕又悔,卻又忍不住想:“要是再有顆珠子就好了,能讓娘變年輕,還能讓我再發(fā)筆財?!?/p>
沒過幾日,那青褂老者又來了,坐在槐樹下原來的位置,拐杖上的歪嘴笑佛像是在盯著柳老實。“想再換點啥?”老者慢悠悠地問,“我這珠子,能讓你娘返老還童,也能讓你當(dāng)縣太爺,就看你肯拿啥來換?!?/p>
柳老實的心“怦怦”直跳,脫口而出:“我啥都肯換!”
老者咧嘴一笑,露出黃黑的牙:“那便用你娘的記性換吧。她忘了從前的苦,就能享往后的福。”
柳老實猶豫了。娘總愛說他小時候的事,說他三歲時掉進(jìn)河里,是娘跳下去把他撈上來的;說他七歲時發(fā)高燒,娘背著他走了幾十里山路求醫(yī)。這些事,娘說一次,他心里就暖一次??煽粗镓E的背和滿頭白發(fā),他咬了咬牙:“換!”
老者從懷里又摸出顆珠子,比之前那顆小些,泛著淡粉色。柳婆子把珠子握在手里,沒一會兒,頭發(fā)竟慢慢變黑了,背也挺直了,看上去就像十年前的模樣。可當(dāng)柳老實喊她“娘”時,她卻茫然地看著他:“你是誰?我咋在這兒?”
柳老實的心像被針扎了,可老者拍著他的肩說:“別愁,我再給你指條道??h太爺要修祖墳,缺塊鎮(zhèn)墓的奇石,你去后山鷹嘴崖,那兒有塊千年墨玉,挖出來獻(xiàn)給縣太爺,保你后半輩子不愁吃穿。”
柳老實被“不愁吃穿”四個字迷了心竅,第二天一早就揣著鋤頭往后山去。鷹嘴崖地勢險要,崖壁陡峭,他手腳并用地爬了半日,才在石縫里看到塊黑幽幽的石頭,果然像老者說的墨玉。
他掄起鋤頭挖了幾下,石頭沒動,倒把旁邊的碎石刨松了。忽然,崖壁“轟隆”一聲塌了塊,他躲閃不及,被落石砸中了腿,疼得眼前發(fā)黑。恍惚間,他看見那青褂老者站在崖頂,手里的棗木拐杖變成了條蛇,吐著分叉的舌頭。
“你這憨貨,倒成了墊腳石?!崩险叩穆曇糇兊眉饧?xì),“老槐樹是河神的化身,你占了龍穴;古墓里的青花罐是山神的供器,你拿了不義之財;如今又想挖鎮(zhèn)山的墨玉,你娘的記性、你的良心,早就被你換光了!”
柳老實這才明白,哪是什么山神,分明是山里的老妖精。他想喊救命,卻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這時,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拄著拐杖爬上崖,是柳婆子!她不知何時恢復(fù)了記憶,右腿又蜷曲著,一步一挪地朝他走來。
“兒啊,娘來救你了?!绷抛訌膽牙锾统鰝€布包,里面是當(dāng)初老者給的那罐槐花蜜。她把蜜倒在手上,往柳老實傷口上抹,又對著崖頂喊:“老妖精,我兒犯的錯,我來償!當(dāng)年我繡坊里丟了塊云錦,是我藏起來想給我兒做件新棉襖,這才招了報應(yīng),害他成了憨子。如今我把這身子給你,你放他一條生路!”
話音剛落,柳婆子身上竟燃起青綠色的火苗,她疼得渾身發(fā)抖,卻死死盯著崖頂:“我兒本性不壞,是我沒教好……”
老妖精尖叫一聲,被火苗逼得后退幾步,化作一道黑煙消失了。柳老實看著娘在火中漸漸蜷曲,像片被燒枯的槐葉,突然放聲大哭,那些被欲望蒙蔽的念頭瞬間消散,只剩下撕心裂肺的痛。
等村民們聞訊趕來,柳婆子已經(jīng)沒了氣息,可她手里還攥著半塊沒燒完的槐葉。柳老實的腿斷了,后脖頸的黑斑卻慢慢褪去,只是他再也不笑了,整日坐在原來那棵老槐樹的位置上,對著山路發(fā)呆。
有人說,夜里路過柳家院,能看見個穿青布短褂的老者在槐樹下徘徊,拐杖頭的歪嘴笑佛,看著像是在哭。也有人說,柳婆子的魂魄附在了那棵消失的老槐樹上,每逢槐花盛開時,順著風(fēng)就能聽見她喊:“兒啊,回家吃飯了……”
柳老實后來成了個瘸子,卻把柳婆子留下的繡線繡針撿了起來,學(xué)著繡槐花。他繡的槐花,總帶著點苦氣,聞著讓人心里發(fā)酸。有人來買,他分文不取,只說:“給你吧,看看就好,別拿東西換?!?/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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