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ADING

作者：燕園叟

自《紅樓夢》成書以來?！靶⌒詢骸币辉~就和林黛玉如影相隨，揮之不去。說黛玉“小性兒”的人首先必定會拿送宮花說事。周瑞家的將最后兩朵宮花遞給黛玉時說：“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摈煊窭湫Φ溃骸拔揖椭?，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睆拇索煊窬捅毁N上“小性兒”的標簽。彼時黛玉寄人籬下，脆弱敏感。周瑞家的無意輕慢，引發(fā)了黛玉的怨憤情緒，這是一個十來歲孩子心智尚未成熟的表現。

關于黛玉“小性兒”的事例無外乎兩種情形，一是直接針對寶玉，二是與寶玉直接相關。第八回寶玉偷偷摸摸溜到梨香院來看寶釵，黛玉知道后尾隨而來。一見寶玉便笑道：“噯喲，我來的不巧了！”明顯話中帶刺。又借著教訓雪雁奚落寶玉：“也虧你倒聽他的話。我平日和你說的，全當耳旁風，怎么她說了你就依，比圣旨還快些！”黛玉趕來前寶釵、寶玉剛比過通靈。金鶯更是直奔主題：“我聽這兩句話，倒像和姑娘的項圈上的兩句話是一對兒。”寶玉看了跟著附和：“姐姐這八個字倒真與我的是一對?！苯鹩窳季壓糁?。

當時寶釵剛來不久，因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寶玉本就多情泛愛，黛玉不得不處處提防。寶釵的到來讓寶黛的雙邊關系變成了寶黛釵三角關系。梨香院黛玉耍“小性兒”，是對闖入者的警告，也是對自己愛情領地的堅決捍衛(wèi)。

第二十二回黛玉寶玉因寶釵發(fā)生口角，湘云又自找沒趣，加入團戰(zhàn)。三角關系變成四角關系，局面混亂。黛玉接連受到來自多方有意無意的傷害。而黛玉的本能反應和自衛(wèi)言行，讓她再一次被貼上“小性兒”的標簽。

事起賈母給寶釵過生，請來戲班在賈母內院小戲臺唱戲。賈母大張旗鼓給剛來不久的寶釵過生，黛玉難免不受刺激。寶玉明白黛玉的心思，這天一早就來約黛玉一起看戲，“你愛看那一出？我好點”。黛玉冷笑回道：“你既這樣說，你特叫一班戲來，揀我愛的唱給我看。這會子犯不上跐著人借光兒問我?！碑敃r并無第三人在場，黛玉私下在自己小情人面前發(fā)泄一下情緒，且不傷及無辜，無傷大雅。

看戲時寶釵寶玉頻繁互動，寶釵給寶玉說戲，寶玉聽了，喜的拍膝畫圈，贊寶釵無書不知。林黛玉道：“安靜看戲罷，還沒唱《山門》，你倒《妝瘋》了?！北藭r寶玉對剛來不久的寶釵充滿好奇，甚者癡迷。黛玉處于高度戒備狀態(tài)，她既要防寶釵“入侵”，又要防寶玉“走神”。對于寶玉的“情不自禁”，黛玉不能視而不見。她的反擊快速精準，撇開寶釵，只針對寶玉。一句話抖出兩個“?！?，又在寶玉面前顯露了自己風流靈竅、風趣可愛的一面。

然一波剛平一波又起。戲散后湘云接王熙鳳話茬說小旦活像黛玉，寶玉忙使眼色制止，但為時已晚。這下惱了湘云，也惱了黛玉。那時戲子是賤籍身份，把人比著戲子很不禮貌。湘云為了掩蓋莽撞失言的尷尬，在寶玉面前編排黛玉的不是，不巧都被黛玉無意中聽到?；匚莺篦煊駜H僅責怪寶玉不該給湘云遞眼色，而對湘云的冒犯只字未提。黛玉在外受到傷害，僅在關起門來拿寶玉一人出氣，這種“小性兒”實在難能可貴！

第三十二回，黛玉擔心寶玉和湘云因為金麒麟弄出什么風流事來，悄悄跟到怡紅院。在窗外正好聽到襲人和湘云正在議論自己和寶釵，說寶釵有涵養(yǎng)，而黛玉小性兒，動不動就要寶玉賠不是等，黛玉一字不落全都聽到。黛玉不但當場沒有發(fā)作，事后也沒有找襲人、湘云理論。而是選擇了包容和隱忍，甚至從沒在寶玉面前提起。

端午節(jié)元春賞賜寶玉寶釵相同禮物，“金玉良緣”正式官宣。寶黛愛情面臨嚴重威脅。黛玉只能拿寶玉出氣：“我沒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清虛觀打醮張道士為寶玉提親，再次意指“金玉良緣”，黛玉極度恐慌。回到大觀園后寶黛都感到形勢緊迫，相互言語試探，期望對方先表明心跡，結果引發(fā)誤會。爭吵中黛玉譏諷“金玉良緣”，寶玉因真心不被理解憤而摔玉。驚動賈母、王夫人及整個賈府。摔玉風波等于宣告“木石前盟”木已成舟。此乃黛玉愛情保衛(wèi)戰(zhàn)的兩大關鍵戰(zhàn)役，豈能與“小性兒”等量齊觀？

黛玉僅有的幾次“小性兒”，無一例外都只針對寶玉。第十七回黛玉誤以為寶玉把自己繡的荷包給了小廝，賭氣剪壞正在為寶玉做的香袋。第二十回寶玉聽說湘云來了，急忙從寶釵處回來，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里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二十一回湘云發(fā)現寶玉頭上珍珠少了一顆，黛玉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丟了，也不知是給了人鑲什么戴去了”。二十三回寶玉借《西廂記》表白“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黛玉假裝生氣，嚇得寶玉連連道歉。這些無非都是黛玉和小情侶的調侃玩笑。除了寶玉，別人無福消受。

黛玉在和其他人相處時，不但隨和，而且大度。第二十六回賞賜送茶葉的小丫頭佳惠一把錢；第四十五回打賞送燕窩的婆子幾百錢；第五十二回趙姨娘路過瀟湘館，黛玉陪笑讓座，命人倒茶：“難為姨娘想著，怪冷的，親身走來”。通讀全書，更是找不到一件黛玉對賈母、邢王二夫人、王熙鳳、尤氏?！靶⌒詢骸钡氖吕?。

給黛玉貼上“小性兒”標簽無疑是對寶黛早期感情糾纏的誤讀。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寶玉說出“你放心”三字定情之言，黛玉頓悟。從此黛玉在寶玉面前“小性兒”消失得無影無蹤。第四十五回“金蘭契互剖金蘭語”，寶釵黛玉都敞開心扉，“金玉良緣”警報解除，黛玉寶釵從此親如姐妹。

《紅樓夢》開篇作者自云：“今風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推了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摈煊褡鳛椤都t樓夢》女一號，理所當然是作者“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中最重要的一員。其“行止見識”毋庸多言。黛玉若真是“小性兒”，曹公耗盡畢生心血寫就《紅樓夢》，難不成就是為了謳歌一個“小性兒”的女一號？

紅樓夢研究

微信號 : dongzhu19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