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7月，北京軍區(qū)機關(guān)食堂的伙食費是誰批準加的？”傍晚六點，傅傳作推開辦公室的門，聲音不高卻很硬。門口站崗的警衛(wèi)戰(zhàn)士哆嗦了一下，忙說：“報告首長，是后勤科申請的?！焙喍虒υ?，將一位少將的脾性勾勒得分外鮮明——凡事都得講規(guī)矩，不許含糊。

認識傅傳作的人常說，這位出生湖北石首的將軍，身上帶著一種老派農(nóng)民的倔勁兒。1914年，他在調(diào)弦鎮(zhèn)呱呱墜地，家里除了一間茅屋和幾畝薄田，再無多余家當。母親病逝得早，父親傅在朝領(lǐng)著他和伯父一家一起過日子。稻谷剛冒穗時，父親臉曬得黝黑，仍不忘把自留地里最飽滿的谷穗挑出來，換幾文錢給兒子添雙草鞋。貧苦、艱辛，這些字眼在傅傳作童年里打下深深烙印。

13歲那年，石首爆發(fā)土地革命。少年眼里的世界突然翻了個底朝天，地主的威風不再，赤膊勞作的窮漢揚眉挺胸。傅傳作被這種氣勢震住，跟著村里的青年參加少年兒童團，抄封煙館時還撈了根破鐵棍作“武器”。那股初生牛犢的闖勁，讓他兩年后順利進入少年先鋒隊。說到底，他想的不僅是個人翻身，更想弄明白：窮日子究竟怎么才能徹底翻篇？

答案在紅軍里。1930年春，剛滿16歲的傅傳作踩著晨霧離開土屋，加入紅八軍，成了一名小號手。吹號之外，他會搶著背公糧、搬彈藥。戰(zhàn)斗打響時，甚至直接端槍沖鋒。第二年，部隊選送他進教導團，他第一次系統(tǒng)學習政治與軍事課程。當吳云同志提議他火線入黨時，他抿著嘴角只回了三個字：“我愿意。”

長征途中發(fā)生的那一槍，如今仍被老部下談起。1935年臘月，在黔龍山突圍戰(zhàn)里，他帶著全營堵住敵人一個穿插連。子彈自左腹穿出，胃液、血水涌成一片。山谷寒風似刀，他仍吼著：“甭抬我，先翻過去?！苯K究還是被八名戰(zhàn)友架上擔架，輾轉(zhuǎn)雪山草地。后來有人調(diào)侃他“哭得比誰都狠”，他輕輕擺手：“那不是疼，是怕拖累同志。”一句話，倒把人噎得說不出聲。

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傅傳作多次率部奇襲日偽據(jù)點。一次在湘西伏擊戰(zhàn)中，他用繳獲的歪把子機槍頂著胸口傷口硬抗后撤，旅團首長拉他進手術(shù)室時，他還在念叨“子彈殼別浪費”。1949年整編完畢，他被任命為西南軍區(qū)第一工作團副軍事代表，主要任務是接管川渝地區(qū)的國民黨舊部與倉儲。新中國百廢待興，腐敗之風卻已若隱若現(xiàn)，他格外敏感。文件審批、物資移交，每個章他都要親自蓋，生怕一個疏漏讓人鉆了空子。

正因如此，他與家人失聯(lián)近二十年也沒向組織提半個字。得知父親年邁、叔父殘疾后，他只把自存的津貼分批寄回石首。有人勸他“用公家車順路捎點東西”，他擺手拒絕：“家事家了，不占公家一針一線?！迸艌鐾鶑挠H情里溜進來，他看得透，所以更警覺。

行伍出身的人，消遣方式簡單。傅傳作愛抽煙，尤愛四川黑煙。那煙草粗切、香味重，點燃像小雪茄。他隨部隊駐蓉時養(yǎng)成此好，回北京后買不到，偶爾讓戰(zhàn)友代購兩包解癮。偏偏好事傳千里，1953年，成都一位主要領(lǐng)導聽說少將喜好，命警衛(wèi)親自背了四條黑煙進京。后勤科拿到辦公室，笑嘻嘻匯報：“首長，這煙是禮，不收錢?！痹捯粑绰?，傅傳作臉色拉下來：“不花錢的煙我不抽！馬上退回原處?！?/p>

這事在機關(guān)里炸鍋，不少干部犯嘀咕：幾條煙又值不了多少錢，何必較真？他卻私下講清楚：“今天收煙，明天就能收公房，收汽車。開個口子，擋得??？”簡簡單單兩句話，勝過千言教條。送煙的領(lǐng)導后來表示理解，反而敬他三分。

類似場景屢見不鮮。一次深夜回家，他看見餐桌擺著兩只油光锃亮的燒雞，眉頭立刻扣成“川”字：“誰送的？”妻子李春景答不上，家里保姆也只說“門口好心人”。他當即勒令查來源，直到確認是妻子閨蜜的一番好意，才放下心來。第二天，他拎著兩只燒雞親自登門道歉，把禮節(jié)做足，卻沒讓人占到一點便宜。

奔波多年，他的肝炎愈發(fā)嚴重。醫(yī)生勸他住院，他只答應輸液后就返回辦公室。有時疼得直不起腰，秘書遞上止痛片，他咬牙含在舌下繼續(xù)批文件。1982年8月，病情突變，肝區(qū)劇痛終于把他送上手術(shù)臺。術(shù)前，他掙扎著寫了幾行字：不向組織提特殊，不搞高檔藥。三天后，傅傳作因繼發(fā)感染去世，年僅六十八歲。

他的一生像極了他愛抽的黑煙——外表粗糲，味道醇烈，燃盡只剩一截灰，卻讓人久久記得那股真火候。軍裝、勛章固然耀眼，但真正刻在同行心里的，是那句“白拿的不抽”。一封退貨單，四條黑煙，恰好給后輩立了尺子，橫在心里，既提醒，也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