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匹錦緞定乾坤

清乾隆年間，山東濟南府有個叫趙老四的布販。這日晌午，烈日如火，他挑著賣剩的幾匹布往家趕，汗珠子砸在土路上噗噗作響。行至西城門柳樹下，忽見道旁有個青布包袱。

趙老四撂下?lián)?，拾起一掂，沉甸甸的。解開一看，白花花的銀子刺得他眼暈——整整五十兩！旁還有大紅燙金帖，竟是城中顯赫的靖王府下聘之禮！

“天爺喲！”趙老四心頭亂跳，四下張望。這夠他賣十年布了！可那聘帖上“靖王府”三個字，又讓他手抖如篩糠。他咽口唾沫，抹把汗，一跺腳：“貪這昧心財，要折壽的！”便蹲在柳樹下死等。

約莫半個時辰，馬蹄聲疾，塵頭起處，幾個錦衣家丁擁著個管家模樣的人奔來。那管家劈手奪過包袱一清點，臉色驟變，揪住趙老四喝道：“好你個賊囚！里頭六十兩紋銀，怎只剩五十兩？那十兩定是你藏了！”

趙老四魂飛魄散，連連擺手：“天地良心！我撿到時便是這些……”話未說完，已被繩捆索綁，扯去了衙門。

堂上，王管家一口咬定銀兩是六十兩。趙老四渾身是嘴也說不清。知縣見涉及王府，不敢怠慢，又見趙老四衣衫襤褸，先入為主信了七分，驚堂木一拍：“大膽刁民！再不招認，大刑伺候！”

正危急時，堂外忽傳來聲音：“青天大老爺，小生可為人證！”

眾人回頭，見個青衫書生攙著個老乞丐擠進來。書生拱手道：“學生周文瑾，適才在柳樹下溫書，親眼見這布販拾金不昧。那包袱落下時，學生恰瞥見，分明是五十兩之數(shù)?！?/p>

老乞丐也顫巍巍道：“小老兒在樹下打盹，也瞧見了。那丟包袱的爺們兒，馬蹄子還差點踩了我呢！”

王管家怒道：“哪來的窮酸和叫花子，敢管王府閑事！”

周文瑾不卑不亢：“學生只認天理王法。大人明鑒，若趙老四有心貪墨，何不將銀子盡數(shù)卷走，反倒傻等失主？此其一。再者，聘禮清單在此，”他自懷中取出一紙，“學生拾得王管家匆忙間遺落的禮單，上明明白白寫著：聘銀五十兩，錦緞十匹。何來六十兩？”

知縣取過一看，果然如此。王管家頓時面如土色，支吾道：“許是……許是我記差了……”

案子雖清，趙老四卻因這場無妄之災，耽擱時日，家中臥病的老母無錢抓藥，竟撒手人寰。趙老四葬了母親，家徒四壁，只剩一匹當日未賣出的尋常錦緞，人生跌入谷底。

那周文瑾卻感佩趙老四為人，雖自家清貧，仍常接濟他兩個饃饃。老乞丐也時不時掏來半塊窩頭。一人潦倒，倒得兩個貧友。

一日，三人蹲在墻根下曬日頭。周文瑾忽道：“趙兄，你那匹錦緞，可否借我一用？”

趙老四苦笑：“周相公要用，只管拿去。留在我處，也換不來米?！?/p>

周文瑾道：“非是要用，是要演一出戲。”他壓低聲音，“那日禮單，我細看過。王府所聘，乃城東米商劉老爺之女。而劉家送嫁妝單上，有‘蘇繡錦緞十匹’?？晌矣H眼見王府聘禮中，有一匹錦緞被換成了尋常土布——王管家定然在其中做了手腳，貪墨一匹好緞子，卻怕事情敗露，故誣陷你偷銀，一來訛你十兩銀填賬，二來轉(zhuǎn)移視線?！?/p>

趙老四與老乞丐聽得目瞪口呆。

周文瑾續(xù)道：“劉家嫁女在即，我們或可借此……?！币环嬜h，趙老四將信將疑，老乞丐卻拍手：“妙！老漢我討飯幾十年，這雙招子看人最準，這戲我唱得來！”

次日，濟南府最熱鬧的街市上，老乞丐忽抱住劉老爺轎子哭嚎：“劉大善人救命啊！您鋪里陳糧充新糧，小老兒吃壞了肚子，要死了哇！”

劉老爺勃然大怒，命家丁驅(qū)趕。忽有個青衫書生擠出人群，朗聲道：“劉老爺息怒！晚生周文瑾，愿替這老丈與您理論?！彼D(zhuǎn)向眾人，“諸位鄉(xiāng)鄰！劉家糧店‘豐泰號’乃百年老店，豈會以陳充新？必是誤會。劉老爺，您不妨當眾開倉驗糧，以證清白，晚生愿賭上功名，若糧新，晚生向您磕頭賠罪；若糧陳……”他微微一笑，“您賞這老丈幾兩湯藥錢便了。”

劉老爺騎虎難下，眾目睽睽，只得開倉。這一驗，外層是新糧，內(nèi)里卻多是霉爛陳谷！圍觀百姓頓時嘩然！

劉老爺面皮紫脹，冷汗直流。正不可開交之際，趙老四抱著那匹錦緞擠進來，高聲叫道：“劉老爺！您府上大喜，小人特來獻上祖?zhèn)鲗毦勔黄ィR小姐于歸之喜！”

劉老爺正在難堪，見有人送禮，忙順勢下臺階：“哦？何種寶緞？”

趙老四抖開錦緞——不過是極尋常的貨色。劉老爺蹙眉。趙老四卻道：“此緞之奇，在于畏貪邪！若持心正派之人撫摸，光滑如鏡；若心術(shù)不正者觸之，則如芒刺在手！”說罷，目光似無意瞥向一旁聞訊趕來、正暗自慶幸眾人忘了錦緞一事的王管家。

劉老爺正在惱羞成怒，頓覺有趣：“果真？來來來，諸位都試試！”

周文瑾率先上前，撫摸緞面：“果然順滑！”老乞丐也摸：“好料子！”圍觀者紛紛上前，皆稱奇。

劉老爺自家摸去，也覺得無異。王管家心虛，欲縮 behind人后，卻被周文瑾一把拉?。骸巴豕芗遥苍囋?？”

眾目睽睽，王管家只得伸手一摸——其實那緞子并無異常?？伤鲑\心虛，指尖剛觸緞面，便覺周文瑾、趙老四目光如炬，灼灼盯著自己，又思及貪墨之事，頓覺那緞子似生出千萬根細針，扎得他指尖劇痛！“哎喲！”他驚呼一聲，猛地縮回手。

劉老爺疑云大起：“王管家，你？”

周文瑾即刻厲聲道：“王管家！你可是因貪墨了王府聘禮中一匹蘇繡錦緞，以次充好，又恐事發(fā)，故誣陷趙老四偷銀，方才心虛，覺得此緞如針刺？你摸摸自己良心，那日包袱里，究竟是六十兩，還是五十兩？！”

王管家猝不及防，心理防線瞬間崩潰，“撲通”跪地，連連磕頭：“是五十兩！是五十兩！小人鬼迷心竅，貪了一匹好緞子，怕對不上數(shù)，才訛他十兩……老爺饒命！劉老爺饒命！”

真相大白，滿街嘩然。劉老爺氣得渾身發(fā)抖，自家糧店以陳充新剛被揭穿，未來親家派來的管家又是這等貨色！他顏面掃地，又恐王府怪罪，忙對趙老四拱手：“趙義士，讓你蒙受不白之冤了！那十兩銀，老夫雙倍奉還！不，二十兩！”又轉(zhuǎn)頭對周文瑾，“周相公才思敏捷，仗義執(zhí)言，老夫……佩服！”他沉吟片刻，長嘆一聲，“老夫治家無方，鋪中出此丑事，這‘豐泰號’掌柜之位，恐需一位正直之人代為整頓……趙義士，你若愿意，可愿來我店中做個管事？”

趙老四因禍得福，竟得了這般機緣。他為人本就忠厚勤懇，上任后大力整頓，革除積弊，“豐泰號”竟重獲新生。他將那老乞丐接回家中奉養(yǎng)，又資助周文瑾進京趕考。

后來，周文瑾高中進士，外放為官，清正廉明。趙老四則成了劉老爺左膀右臂，娶得一房賢惠妻子，一生平安順遂。那匹試出人心善惡的普通錦緞，被他恭敬收藏，時時提醒自己：人心如緞，貴賤不在織工，而在清白。

本故事純屬民間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