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后記

不知不覺，這本書已經(jīng)出版二十七年了。其間多次重印、改版，也不斷收到許多讀者的來信，分享讀后的所思所想，希望我多寫幾本人物傳記，甚至開出他們想讀到的人物名單，讓我感受到讀者的熱情和對于歷史的熱愛。

人物研究一直是歷史研究的中心。有讀者來信討論是英雄還是人民創(chuàng)造了歷史。英雄難道不是人民的一員嗎？這兩者無法割裂，有怎樣的人民及其文化傳統(tǒng)，就會培育出怎樣的代表人物，他們的所作所為，代表著其背后群體的想法和利益。所代表的群體或大或小，所做的事業(yè)與時代的脈搏和社會演進的趨勢或吻合或背離，各種角色都是社會的產(chǎn)物。在歷史舞臺上演出的人物，既有社會的共性，也有個人的性格與情感。而且，都有時代的局限性。因此，研究人物實際上是對于特定時代的典型性剖析，比一般性人物的探討要有更廣闊的意義和價值，給人更加深刻的反思和啟發(fā)。因此，人物傳記是時代史的綱，綱舉目張。沒有英雄就沒有時代的特色，沒有蕓蕓大眾就沒有滔滔洪流。

當年的想法至今未變，甚至更加堅持。所以，我一直將隋文帝置于當時當?shù)氐膱鼍爸欣斫?，他處在怎樣的環(huán)境之中，面對各種問題時如何思考與應對，所制定的政策和采取的行動給社會造成怎樣的影響，都左右著歷史的進程。

如何給隋朝做歷史定位，一直是史家爭論的問題。有人將它作為南北朝的最后一個王朝；也有人將它作為隋唐時代的開端。兩種說法各有道理。東漢崩潰之后，中國就沒能真正統(tǒng)一。如果東漢滅亡是社會矛盾激化所致，那么不成功的西晉的短期統(tǒng)一更加劇了民族斗爭的因素，讓中國深陷各種矛盾的旋渦之中，政權(quán)崩潰，南北分裂，東西對峙，塢壁林立，中外文化激烈碰撞，莫衷一是。隋朝結(jié)束了如此深刻的分裂局面，不但完成了國家的統(tǒng)一，而且創(chuàng)建了嶄新的政權(quán)體制，試圖重建以儒學為基礎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短短三十余年，所做的事業(yè)之多，罕有匹敵。因此，將隋朝視作開啟新時代的首個統(tǒng)一王朝，頗有道理。

另一方面，隋朝的統(tǒng)一非常短暫，從平陳算起也就二十八年，旋告滅亡，并沒有把中國真正統(tǒng)一起來，因此，把隋朝歸為南北朝的最后一個王朝，亦能成立。

這兩個方面，反映的正是中國從長期分裂邁向統(tǒng)一的艱巨復雜性，具體表現(xiàn)為隋朝以及隋文帝的兩重性。隋文帝帶著過去時代的深深烙印，在努力開拓新的時代。其實每一個人不都是這樣嗎？所以，以成敗論事，以善惡取人，充滿偏執(zhí)與幼稚。希望從歷史中獲得啟發(fā)，首先要摘掉動輒價值評判的有色眼鏡。能不能從歷史汲取養(yǎng)分，表現(xiàn)為其人及其民族、國家的成熟度。反復重蹈歷史覆轍，皆因為不愿深刻反思而聽任一時沖動，自命不凡，堅信自己具備空前絕后的能力。

舊的時代是每個人成長的環(huán)境，一生中或隱或現(xiàn)地持續(xù)發(fā)生影響。隋唐兩朝皇帝都出自魏晉以來的門閥士族，哪怕不真實，但他們都堅稱不易。隋朝自稱出自弘農(nóng)楊氏，唐朝則稱來自隴西李氏，無不是那個時代令人欽羨的名門，體現(xiàn)出隋唐兩朝的文化自負。尤其是隋朝，從胡族政權(quán)的環(huán)境中，高舉起恢復漢魏之舊的旗幟，重新確立漢文化的正統(tǒng)，以統(tǒng)合中外各種文化，凝聚各族為一體。有鑒于此，本次修訂恢復了以前為節(jié)省篇幅而刪去的弘農(nóng)楊氏源流考證，為理解隋文帝提供家世的脈絡。隋文帝不同于南北朝眾多統(tǒng)治者之處，首先在于他思考的中國統(tǒng)一不只是軍事的問題。武力只能實現(xiàn)形式上的統(tǒng)一，只有文化才能凝聚人心，締造新的制度，促成社會的發(fā)展。不能在文化上引領時代，用法律和制度奠定公正，形成新的道德價值觀，統(tǒng)一就不可持續(xù)。隋文帝和隋煬帝懂得這個道理，沿著這個方向有所建樹，但在方方面面操之過急，不惜民力，甚至走向反面。唐太宗吸取隋朝的教訓，祛其暴虐，承其善端，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唐王朝終于實現(xiàn)長期的統(tǒng)一和繁榮。歷史在前仆后繼中推演，跌宕起伏，一帆風順從來都是自欺欺人的泡影。所以，苛責失敗者，不如自揭創(chuàng)傷，銘記教訓。

隋朝另一個不同以往之處，是它突如其來的強大。中國歷史上通過宮廷政變建立的王朝，都因內(nèi)部矛盾重重而孱弱難振，只有隋朝出人意料，十分強大，內(nèi)政外交，體制變革，無不雷厲風行。隋文帝發(fā)動宮廷政變，權(quán)貴不服，一時三方起兵，席卷半天下。隋文帝毫不退縮，強行鎮(zhèn)壓。同時挑戰(zhàn)虎視中原的突厥，置新政權(quán)于生死存亡之境地。如果說三方反叛是被動的，那么對抗突厥則為主動，為了讓新建立的隋朝擺脫腹背受敵的境地。開皇初年對于突厥的這場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無疑是一次重大的考驗，特別是抵抗外來入侵具有正義性，能夠極大地激發(fā)民眾洗雪恥辱的感情。隋文帝希望以此作為強大的支撐力量，推動眾多變革，一舉擺脫政變王朝的孱弱宿命。隋文帝謀算縝密，并且取得了成功。從內(nèi)政因素的全新角度重新審視隋朝對于突厥的戰(zhàn)爭，可以更加深刻地認識隋文帝的政治性格，讓這場一直困惑著研究者的戰(zhàn)爭獲得合理解釋。

中國帝制時代的皇帝如過江之鯽，能夠在歷史上留下鮮明個性印記，甚至能夠推動歷史向著富裕民生、繁榮社會的方向開拓進取的皇帝寥寥無幾。隋文帝是其中一位，盡管他個性偏狹導致晚年政策偏離自己設定的軌道，但在主觀上一直積極有為。最被誤解的恐怕是他的繼承人隋煬帝，同樣胸懷大志，奮力向前。他們父子共同的致命缺陷在于過度迷信和獨裁專斷，操之過急，所作所為即使合理，因為大大突破社會民眾的承受能力，都變成了空前的災難。歷史中絕大多數(shù)失敗的皇帝是因荒淫無度，隋煬帝卻因脫離實際的高歌猛進而禍國殃民。后人竟然按照末代皇帝的模子把他描寫成絕代淫君，把作者的欲念灌注其中傳播得眉飛色舞。塑造完成了，歷史消失了，只剩下失智的自愚。所以，歷史必須追求真相，先還原當時的各種條件再去理解。沒有理解，就沒有批判。

在中國歷史上，隋朝不容易定位；兩代皇帝性格充滿矛盾，不易把握，卻給人頗多啟發(fā)。我們必須將其放在所處的特定時代，以及整個中國古代史中，深入其中、超然其外、多角度地觀察思考。年輕時初接《隋文帝傳》稿約，給自己確定了上述寫作思路，在理解中謹慎落筆，舉步維艱。將近三十年過去了，初心未改，沿襲舊章，時有感悟，添磚加瓦，希望展現(xiàn)出更加豐滿多姿的人物形態(tài)。洞徹關鍵人物，便開啟了理解那個時代的門扉。

人生財富只有時間，珍惜時間就是只寫自己真實領悟到的世界，對自己、對讀者盡職盡責。因為感悟甚少，所以寫作很慢，每一部作品都不知道何日能夠完成，也就不敢去出版社討沒趣。十余年前，在學術會議中認識了三聯(lián)書店的編輯，竟得垂青，愿意等待我的書稿在云間霧里，進而認識到三聯(lián)書店的一絲不茍和追求完善的真誠，我就開始把自己的書稿漸漸地集中到三聯(lián)書店，雖蒙不棄，卻常常自慚濫竽充數(shù)，感謝三聯(lián)書店，感謝眾多讀者長年的鼓勵和鞭策。

作者于悟證堂一掬書房

二〇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

編輯推薦

★暢銷二十余年的帝王傳記重磅再版，作者增訂萬余字，展現(xiàn)隋朝奠基人楊堅開拓進取、波瀾壯闊的一生。從五胡入華到開皇之治，隋文帝如何結(jié)束近三百年的動亂？

本書是古代帝王傳記中的上乘之作，暢銷二十余年。作者依托《資治通鑒》與“八書”等基本史料，輔以墓志、佛教文獻，系統(tǒng)考訂了隋文帝的生平，亦對隋文帝的功過得失與歷史地位做出了公允的評判。此次修訂再版，恢復初版因節(jié)省篇幅被刪去的弘農(nóng)楊氏源流考證，為讀者理解隋文帝理清了家室方面的脈絡。

★關隴軍事集團大起底，盤踞中國五百余年，他們?nèi)绾卧杏鏊逋醭?/b>

從揭竿而起的武川豪杰到府兵制創(chuàng)立后的八柱國，關隴軍事集團在北朝至隋唐的歷史舞臺上扮演了關鍵角色。書中詳細剖析了這一軍事力量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演變，以及如何通過聯(lián)姻、合作等方式鞏固集團內(nèi)部勢力，揭示門閥政治興衰、民族融合的深層邏輯，透視中國從統(tǒng)一邁向分裂的深層歷史肌理，為讀者深入理解中古中國政權(quán)更迭與制度構(gòu)建梳理出一條核心線索。

★窺見帝王心術背后的人性溫情，作為兒子、丈夫、父親、信徒的隋文帝到底是怎樣的？

作者將傳主刻畫得栩栩如生，并未開啟上帝視角，而是置身于歷史中，既展現(xiàn)了隋文帝君臨天下的一面，又細致描摹了他作為普通人的情感與掙扎。書中對隋文帝與獨孤伽羅“誓無異生之子”的婚姻細節(jié)、對子女教育的嚴厲與期許，以及晚年在佛教中尋求心靈慰藉的描寫，讓這位帝王的形象更加豐滿，詮釋了歷史學研究中的“同情之理解，理解之同情”。

★考據(jù)扎實，論述嚴謹?shù)乃逄剖费芯恐?，打破人們對隋朝的刻板印象，兼具學術性與可讀性。

作者在系統(tǒng)梳理隋文帝生平的同時，也為讀者拋磚引玉，對隋唐史的諸多核心問題進行了探討，在論述過程中不忘介紹國內(nèi)外學者的最新研究成果。如關隴軍事集團的特點與建立過程，府兵制改革在北周立國中發(fā)揮的作用，隋王朝如何對周邊諸民族諸國施加影響，中古中國建立東亞秩序的過程，三省六部制、科舉制、大索閱貌等重要政治經(jīng)濟制度的創(chuàng)立等。這也使本書區(qū)別于市面上其他歷史人物傳記，兼?zhèn)淦占靶?、學術性與前沿性，為歷史愛好者們?nèi)媪私馑逄莆拿鞔蜷_了一扇窗。

★四色印刷，精選80幅圖片，帶領讀者走進隋唐盛世。

本書圖文并茂，版式疏朗，內(nèi)文選用特種紙四色印刷，根據(jù)行文內(nèi)容輔以人物關系圖、歷史地圖、隋唐文物圖片、風景名勝圖，為讀者提供沉浸式閱讀體驗。

內(nèi)容簡介

作為一代強盛王朝的奠基者，隋文帝以其積極有為與開拓進取在歷史上留下了獨特的印記，卻鮮有人為他單獨著書立傳。

本書展現(xiàn)了隋文帝楊堅跌宕起伏的一生。作者在考辨史料的基礎上，還原了隋文帝從心懷壯志的貴族少年成長為剛毅果決的政治領袖的完整人生軌跡。隋文帝在人生的前后階段作風截然不同，光輝和黯淡都十分鮮明。壯年的他開設科舉、創(chuàng)立三省六部制、開鑿大運河、御侮安邦，讓強大的隋王朝立于東亞之巔；而晚年的他迷信佛教、猜忌兇狠、淡漠親情、濫殺無辜，將專制統(tǒng)治推向頂峰，最終凄楚病逝。

作者并沒有苛責隋文帝，而是將其置于歷史語境中審視。隋文帝的一生可以看作隋王朝的縮影，隋朝以及隋文帝的兩重性體現(xiàn)了中國從長期分裂邁向統(tǒng)一的復雜性。這一論斷引導讀者理解門閥政治興衰、民族融合的深層邏輯，更為解讀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演進與大一統(tǒng)國家的構(gòu)建提供了一個重要視角。

作者簡介

韓昇，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博士生導師，現(xiàn)代人類學教育部重點實驗室學術委員，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原副會長。日本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明治大學文學部、關西大學等大學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漢唐史、東亞歷史與國際關系、佛教史，出版《日本古代的大陸移民研究》《東亞世界形成史論》《海東集》《盛唐的背影》《蒼茫隋唐路》《正倉院》《盛唐格局》《從封建到大一統(tǒng)：〈史記〉中的歷史中國》等著作十余部。翻譯了號稱日本漢學研究巔峰之作的《九品官人法研究：科舉前史》。出版譯著十余部。發(fā)表學術研究論文一百多篇。

目 錄

第一章艱難時世

第一節(jié)五胡入華

第二節(jié)斷裂的社會

第三節(jié)道德淪喪與離心意識

第二章家世疑云

第一節(jié)“那羅延”的誕生

第二節(jié)弘農(nóng)楊氏

第三節(jié)武川英豪

第三章 多事之秋

第一節(jié) 初入仕途

第二節(jié) “兩姑之間難為婦”

第三節(jié) 嶄露頭角

第四節(jié) 危險的國丈

第四章 政變建隋

第一節(jié) 變起蕭墻

第二節(jié) 控制京師

第三節(jié) 平定三方

第四節(jié) 禪讓

第五章 除舊布新

第一節(jié) 啟運開皇

第二節(jié) 確立三省六部制

第三節(jié) 制定律令禮制

第四節(jié) 構(gòu)建大興新都

第五節(jié) 厘定地方行政制度

第六章 御侮安邦

第一節(jié) 塞上風云

第二節(jié) 沖破包圍

第三節(jié) 戰(zhàn)略轉(zhuǎn)折

第四節(jié)構(gòu)建中的世界性帝國

第七章 開皇之治

第一節(jié) 勤勞思政

第二節(jié) 孝治天下

第三節(jié) 繼續(xù)均田

第四節(jié) 整治鄉(xiāng)村

第五節(jié) 強化財經(jīng)制度

第六節(jié) 增進國力

第八章 君臣之間

第一節(jié) 用人政策

第二節(jié) 組建新的領導核心

第三節(jié) 穿越潛流暗礁

第四節(jié) 揚清激濁

第五節(jié) 監(jiān)察防范

第九章 統(tǒng)一大業(yè)

第一節(jié) 平陳謀略

第二節(jié) 直下金陵

第三節(jié) 再平江南

第四節(jié) 邁向世界

第十章 偃武修文

第一節(jié) 寓兵于民

第二節(jié) 崇文興教

第三節(jié) 銓選改制

第四節(jié) 功成修樂

第十一章 太平志逸

第一節(jié) 修仁壽宮

第二節(jié) 醉心宗教

第三節(jié) 文化統(tǒng)治

第四節(jié) 政情異動

第十二章 家族紛爭

第一節(jié) 獨孤皇后

第二節(jié) 廢黜二王

第三節(jié) 改立太子

第十三章 蒼涼晚景

第一節(jié) 企盼“仁壽”

第二節(jié) 大鵬折翼

第三節(jié) 凄楚病逝

隋文帝年表

主要引用論著目錄

余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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