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馬戲團 | 文

剛出正式版的《尋找偽人（No, I am not a Human）》，有潛力成為目前最好的偽人游戲，同時它也是最特別的，只可惜某些重要缺陷，讓很多人沒法體驗到游戲的亮點。

去年10月，Steam上放出了一個叫《尋找偽人》的demo，頓時引起了恐怖游戲圈的關(guān)注，因為它的風格實在太特別了。當時，正值“偽人”文化的熱潮，這游戲也火了一把。

偽人，是個來自網(wǎng)絡(luò)模擬恐怖作品的概念，指代怪誕故事中，那些看似人類，卻不是人類的敵對生物。它們把恐怖谷效應拉滿，時常帶著極詭異的微笑，明明面容扭曲，卻要裝作一切正常，而你，有時也會被逼著一起假裝萬物正常。

一般來說，和偽人相關(guān)的視頻走的都是恐怖路線，比如著名的《曼德拉記錄》。但偽人相關(guān)的游戲，很多卻是歡樂向的，比如模仿《Paper Please》的《那不是我的鄰居》，直到《尋找偽人》出現(xiàn)。

和demo相比，《尋找偽人》的正式版加入了很多東西，不過基礎(chǔ)設(shè)定沒變。在這個游戲世界里，有一天太陽突發(fā)災禍，熾熱的白日不再適合生存，于是，人們變成夜晚活動。

與此同時，有傳聞稱有東西正在夜間，從地底爬出。它們似人而非人，一旦抓住時機，就會開始殺戮。慢慢的，傳聞變成了實例，實例又成了常態(tài)。

而你的目標，就是在這災禍中活下去。

游戲里的偽人，有種規(guī)則怪談式的行為準則。它們分為兩種，一種是普通偽人，初看和人類沒區(qū)別；第二種，則是偽人的領(lǐng)袖（之一），它身披松垮垮的人皮，赤裸上身，掛著一副毛骨悚然的微笑。

這個領(lǐng)袖，每隔一段時間，就會來敲門詢問你是否獨自在家。假如你家里只有你一個人類，或回答它獨自在家，它就會破門而入，讓游戲在主角恐懼的視野中結(jié)束。

所以，游戲每天晚上，都有訪客上門要求留宿。而你必須答應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確保家里一直有其他人類。

可這些訪客中，夾雜著各種偽人。一旦家中偽人數(shù)大于1，偽人就會在夜間動手殺人，而你則會在血腥味中醒來，發(fā)現(xiàn)昨晚有人成了黑色塑料袋里的不可名狀物。

所以，《尋找偽人》有點另類狼人殺的味道。要判斷訪客的真?zhèn)?，你就得每天檢查其身體，尋找偽人的特征?？蛇@很難，因為偽人有很多特征，但不會每條都符合，一名偽人身上只會出現(xiàn)一兩種特征。

其次，主角只能靠看電視學習偽人的辨別法?？煽茖W家也得慢慢研究偽人的生理構(gòu)造，所以各種特征是慢慢披露的，你在游戲前期，無法檢查腋下、耳朵等部位——眼睛倒是能檢查，可眼睛又有兩種異樣特征，然而你在初期只知道一種。

最糟的是，游戲有行動點限制，一個行動點能檢查一次身體，而主角的行動點數(shù)非常少，往往一天只能檢查2、3次身體，讓我以為在控制《冰菓》的奉太郎。

檢查身體，不僅是判斷偽人的方式，同時也是處決偽人的渠道。當你檢查身體后，便能拔槍對準住戶，決定他們的命運。

如果你覺得，可以放一個人類在家，然后拒絕所有訪客擺爛，那不行。因為應急中心會時不時來帶走某人，減少你房里的人數(shù)。

于是，游戲形成了一套自洽的玩法，你必須分配行動點，盡量判斷住戶的真實身份，找到偽人，防止它們殺生。其次，你還得避免錯殺人類，因為他們就像你的血量，一旦耗空，就會被房屋內(nèi)外的偽人干掉。

就這樣，一個折磨人心智的猜疑鏈成型了。

注：涉及部分劇透。

首先，這游戲里誰都像是偽人，我記憶中的人類不應該是這鬼樣子。其次，游戲里有大量干擾項，且每次你掏槍對準住戶，他們就會開始辯解，讓你難以判斷其身份。

比如偽人的眼睛里有血絲、指甲里有泥土，腋下有真菌?？赡銜吹揭粋€聲稱自己被太陽燒傷的消防員，他的眼睛被煙熏紅了，指甲因為救人時挖土全是泥，皮膚也被燒傷了，根本看不出腋下情況。那這時，你又怎么判斷呢？

還有一個女人每天都在驚慌地對你說，晚上有人在偷偷往她的指甲里粘土，偽造她是偽人的證據(jù)，你又要相信她嗎？

而且只有偽人會殺人嗎？但在某天的電視上，會插播一條殺人犯的通緝令，假如你沒仔細看通緝照上的臉，或錯過了這節(jié)目，就可能放一個人類連環(huán)殺手進家。那之后，每天都會有人死掉，但你就是找不到偽人。

所以，幾乎沒有一個偽人的辨別是容易的。

那假如我們?nèi)ニ压ヂ裕椴閭稳说恼掌兀?strong>在試玩版里這可能有用，但在正式版里，絕大多數(shù)NPC的身份是隨機的。同一個NPC出現(xiàn)在不同周目，有時是人類，有時卻是偽人。

甚至就連角色變成偽人的概率都不同，有的NPC，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人類，以至于你會下意識把他默認成人忽略，但在少數(shù)情況下，他又會悄悄變成偽人。

為了應對越來越難的鑒別過程，游戲在正式版加入了道具。比如能量飲料可以增加行動點，香煙則能瞬間最大化所有行動點，只是第二天你沒法行動。

假如你放一只帶貓的古怪女人進門，那還能買貓罐頭喂貓，讓當天晚上不會發(fā)生死亡，哪怕房子里只剩下偽人——不過，會觸發(fā)一個神秘的劇情。

所以，《尋找偽人》有個非常好的基礎(chǔ)玩法思路。但同時，它也有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這游戲顯然是為多周目設(shè)計的，在通關(guān)多次后，我發(fā)現(xiàn)許多樂趣，都要在多周目后出現(xiàn)。但矛盾的是，游戲?qū)⒍嘀苣康墓ヂ赃^程設(shè)計得極為難受。

首先，訪客的數(shù)量特別多，一共有50多個，大多數(shù)還有多種偽人和人類的變體。所以至少在前五周目，你都能遇到不少新內(nèi)容。游戲一共有10種結(jié)局，全由你在游玩過程中的決策與狀態(tài)決定。

多周目下，你會積累很多隱藏的鑒別技巧：有些NPC，在其他周目里可能和女兒不分離，但如果你突然發(fā)現(xiàn)她對女兒的失蹤不管不顧，就得小心了。有些NPC，外表似乎非常正常，直到你察覺到，以前遇到這家伙時，他笑起來好像不是這樣的？

而且你會發(fā)現(xiàn)有些角色的背景故事的關(guān)聯(lián)的，有的角色，會告訴你自己在路上碰到了某個偽人，接下來，你就可能碰到完全符合其描述的角色出現(xiàn)在門口。

你也會遇到一些不進門的特殊訪客，全都沒表面上那么簡單。例如一名邪教徒，會要求你保護他的信徒，如果他們?nèi)啃掖?，你就能觸發(fā)特殊結(jié)局。你也會遇到一個對著你搔首弄姿的女人，提出要和你進行某種交易，但假如你讓她進門，且保證她活下去，就會眼見她的肚子慢慢膨脹，直到一天，觸發(fā)一個一目了然，卻又難以理解的特殊結(jié)局。

你還能看到一個持槍游蕩的瘋子，不斷上門檢查你是不是偽人。假如你之前沒用行動點對鏡子檢查自己，那沒準就直接被這瘋子錯怪，成為他的攻擊對象。

實際上就連你自己的狀態(tài)，也不是恒定的。比如如果你喝了茶，眼睛就會發(fā)紅，從而被獵人視為偽人。從這一點可以看出，游戲的細節(jié)很多，且多是為了多周目設(shè)計的。

然而就如之前所說，這游戲的多周目玩著又非常難受。因為首先你走路很慢，每次白天訂購飲料還得手動撥號，所有的對話也無法跳過。這不論怎么看，都不是鼓勵多周目的設(shè)計吧？

但最逆天的，還是游戲的存檔機制，只有偽人能做出這種東西。在游戲里，你是無法自動存檔的，也不能傳統(tǒng)意義上的手動存檔，只能靠喝一種特殊的茶來存儲。然而這茶，初始只有一罐，后續(xù)要獲取，只能耗費一次寶貴的電話定制機會購買。

其實從游戲設(shè)計來看，這很合理，因為即時存檔，能讓玩家靠SL大法隨意射殺角色，判斷真?zhèn)?，徹底毀掉游戲機制。但首先問題在于，游戲沒有跳過和加速選項，導致多周目非常耗費耐心，不能隨意存檔，就只能不斷開新檔打重復內(nèi)容，才能體驗新角色和新結(jié)局——有些結(jié)局，甚至會徹底刪掉你的檔。

其次，這意味著，你一旦開始游戲，就不能隨便退出了，因為它不會保存。我第一次玩時，就因為退出去吃了個飯，以為會自動保存，丟了一個多小時內(nèi)容，讓我徹底傻眼。

最初，大多數(shù)差評，都來自這個存檔機制。但就在文章發(fā)送前，他們更新加入了跳過序章與退出保存的功能，算是有了點彌補，雖然行動太慢和無法跳過重復部分的問題還在。

所以《尋找偽人》陷入了一個悖論：它是一個設(shè)計成多周目游玩，卻不適合多周目游玩的游戲。

不過除開游戲玩法，《尋找偽人》最大的特色，還是其獨特的藝術(shù)風格。它怪誕驚悚的畫風讓人印象深刻，你在上面已經(jīng)看過很多了，這種藝術(shù)風格，配上荒蕪空虛的出色配樂，讓游戲體驗，仿佛一場透過模擬電視屏望見的噩夢。

此外，正式版的《尋找偽人》還透著一種尤其奇特的質(zhì)感，那就是：這游戲有種獨特的，對自毀傾向的迷戀，以及一種放眼于死亡和末日的詩意。因為它是透過一個獨居抑郁癥患者的眼睛，去審視末日的。

游戲的制作組接受采訪時說，有三部電影影響了這游戲，首先是《怪形》，這是經(jīng)典的怪物片，說的是在南極科考站里，出現(xiàn)了一只會擬人的怪物，讓所有人陷入了猜疑鏈。然后，便是拉斯·馮·提爾的《憂郁癥》。

影迷朋友們應該知道拉斯·馮·提爾，他是個爭議非常大的導演，有過一些很牛逼的作品，比如《狗鎮(zhèn)》。而《憂郁癥》說的，正是一顆彗星即將撞擊地球，但影片是以重度抑郁的女主視角敘述的，所以這個代表末日的彗星，在她眼里卻帶著獨特的，解脫般的美感。

《尋找偽人》也是如此，游戲主角有種揮之不去的陰郁氣質(zhì)和自毀傾向，在他看來，末日并非常人眼中的模樣，而是帶著冷漠遙遠的詩意。這也是游戲正式版和試玩版最大的不同。

為什么會這樣呢？其實我只要介紹下游戲制作組，你應該就懂了：這游戲是俄羅斯人做的。

可能也能解釋為什么上述存檔機制如此奇葩、粗糙

彌漫四處的斯拉夫式doomer魂魄，讓這游戲的氛圍獨一無二。首先它憂郁悲傷，主角是個獨居者，不習慣與他人打交道，整天以酒度日，對死亡有種超脫的漠然。

所以他的墻上，貼著“孤獨與隔絕”的海報，且他對各種訪客的悲慘遭遇，似乎都隔著一層疏遠的霧氣。

同時，整個游戲世界逐漸崩潰，就像《憂郁癥》中那顆日漸逼近，把一切照得仿佛白磷彈幻夢的彗星。游戲里，你可以每天晚上透過三扇窗戶看向屋外，它們會向你展示這個世界是如何瓦解，墜向地獄的；可同時，它們又仿佛與主角并沒有那么近。

最初，你看到鄰居和女兒在院子里玩耍，然后鄰居的房子陷入大火，他的女兒前來避難，隨后要么被房里的偽人殺死，要么被應急組織帶走。接著，鄰居的房子化作廢墟，成了流浪者的避難所，再后來，流浪者們也被暴民和偽人屠戮，只剩下一片灰燼。

最初，你看到酒鬼們醉倒在田野間，然后士兵驅(qū)散了他們，隨后自身又被偽人屠戮殆盡。再后來，瘋狂的邪教徒遍地奔跑，把可憐蟲私刑處死，火木樁點燃夜空。再后來，異教徒們開始自我獻祭，直到城市被漫天的火海淹沒，只剩下游蕩的瘋漢和偽人。

2025年的俄羅斯人做出這樣的游戲，一點也不讓人意外。

《尋找偽人》不僅憂郁，還有種毛子特有的末世狂暴情結(jié)。比如之前提到的，會檢查主角的瘋子獵手，如果被他視為偽人，觸發(fā)的結(jié)局其實不是主角被他打死。而是主角從對決中幸存，卻狂暴化，立誓要殺光這些隨意取人性命的瘋子，從此成為一個游蕩在黑夜的狂人，延續(xù)著仇恨的循環(huán)——這個結(jié)局的名字叫“義警”。

當然，游戲最大的特色依舊是那種，帶著濃郁斯拉夫文學氣質(zhì)的憂郁感。

游戲里，每個角色都可以對話，了解他們的故事。他們每活過一天，就能觸發(fā)一個新對話。所以試圖了解這些角色的完整背景，也是保護其不被偽人殺死的動力之一。

這聽起來沒什么特別的，然而，就連偽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而且和你想得可能完全不同。

譬如有個開頭的女孩，一直懷疑自己是偽人，她不記得任何事，每天都蕭瑟脆弱地詢問你，自己會不會是偽人，自己為何如此孤獨、害怕而迷茫。當你用槍對準她時，她只會露出解脫般的笑，讓你動手，并呢喃道：原來成為偽人，就是這樣的感受嗎？

這個女孩外表畸形，但人氣卻不低，很多玩家寧愿家里不斷死人，也想把她留到最后，并催促制作組給她更多劇情。他們?yōu)樗隽硕?chuàng)，乃至加上了“好偽人（雖然其實還是很危險）”的標簽，就是因為她說的話，觸到了一些玩家內(nèi)心。

這樣的角色還有很多，有的偽人說自己一直很冷，問你有沒有辦法讓世界不要那么冰冷。而你遇到的一些人類角色，同樣處于放棄生命的邊緣，他們背著不知死活，也不知真?zhèn)蔚膿磹?，身心俱疲，所以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是偽人，或是即將以人類身份被主角處決時，只會透出解脫般的嘆息。

“能離開這樣的世界，也算是一種解脫吧?！?/p>

最讓我印象深刻的，是后期一名手受傷的音樂家，他總是帶著釋然的淡淡微笑，說自己剛因為偽人女友的攻擊受傷了，即將被敗血癥帶走。但他不愿意砍掉雙手自救，因為這是女友留下的痕跡，且這世間也已經(jīng)不值得留戀。

于是他借宿的唯一要求，就是當自己死后，你能留下他的尸體，讓他在世上也存有痕跡。他每存活一天，就會和你聊一些關(guān)于死亡的詩性內(nèi)容，而當你想要處決他時，他也會溫柔接受，就仿佛在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告訴你：不要懼怕黑暗，他曾經(jīng)擁抱過生命，所以現(xiàn)在也能坦然擁抱死亡。

游戲的結(jié)局也是如此，整個游戲其實沒透露偽人到底是什么，太陽災禍又因什么而起，所以一些玩家對此不滿。相反，游戲的走向，落向了某種文學化、隱喻性的幻夢。

假如你放那個蒼白偽人進家，得到的結(jié)局，卻仿佛不是在述說你經(jīng)歷的災禍，而更像在描述一個自盡者的房屋發(fā)生的故事：人們先是討論那棟房子不該靠近，然后它變得愈發(fā)破敗，直到最后，逐漸被遺忘，被芒草吞噬，就宛如從未存在過。

游戲有個所謂的“好結(jié)尾”，你需要幸存兩周，且最終家里沒有偽人。所有人都躲進了地下室，并在熬過災難后重回地表?？墒墙Y(jié)局最后的基調(diào)卻是冰冷的，主角會在壓抑中自問：他熬過了末日，可是，他又該如何熬過人生中不會改變的數(shù)十年呢？

相反，游戲最溫暖的結(jié)局，卻是你以某種方式，潛入隱藏的地下迷宮，前往偽人出現(xiàn)的那個大洞。然后在一個異空間里，你見到了外神般無形的“死亡”，死亡平靜而無垠，會將你帶進一個明媚的空間，這里只有永恒的草原。

這樣奇特的游戲，恐怕只有斯拉夫人能做出來了。

這個游戲就是如此，它越玩下去，越顯出一些獨特氣質(zhì)，讓你把目光從偽人的災難上挪開，去看向那些不斷猜疑、因為互相迫害而狂暴的人群，以及窗外永恒的爭斗、燃燒的城市、望不見頭的災禍、瘋狂的恨意、找不到開端與結(jié)尾的戰(zhàn)爭，以及主角內(nèi)心那片廣袤又晦暗的抑郁之海；無光無際，只有海市蜃樓般浮現(xiàn)在遠處的，那縹緲虛妄的解脫——很神奇，透過這些虛構(gòu)的景象，你確實能逐漸看見一雙，屬于2025年俄羅斯年輕人的眼睛。

所以有時候我也懷疑，這個《尋找偽人》的游戲，到底是不是真的在說一個關(guān)于偽人的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