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去云南,臨走前的晚上,寫了三首舊體詩。怕到了那里,有朋友叫寫字,臨時想不出合適的詞句。一九八七年去云南,一路寫了不少字,平地摳餅,現(xiàn)想詞兒,深以為苦。其中一首是:
羈旅天南久未還,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長堤柳色濃如許,覓我游蹤五十年。
我在西南聯(lián)大讀書時,曾兩度租了房子住在校外。一度在若園巷二號,一度在民強巷五號一位姓王的老先生家的東屋。民強巷五號的大門上刻著一副對聯(lián):
圣代即今多雨露
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
我每天進出,都要看到這副對子,印象很深。這副對聯(lián)是集句。上聯(lián)我到現(xiàn)在還沒有查到出處,意思我也不喜歡。我們在昆明的時候,算什么“圣代”呢!下聯(lián)是蘇東坡的詩。王老先生原籍大概不是昆明,這里只是他的寓廬。他在門上刻了這樣的對聯(lián),是借前人舊句,抒自己情懷。我在昆明待了七年。除了高郵、北京,在這里的時間最長,按居留次序說,昆明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少年羈旅,想走也走不開,并不真的是因為留戀湖山,寫詩(應是偷詩)時不得不那樣說而已。但是,昆明的湖山是很可留戀的。
我在民強巷時的生活,真是落拓到了極點。一貧如洗。我們交給房東的房租只是象征性的一點,而且常常拖欠。昆明有些人家也真是怪,愿意把閑房租給窮大學生住,不計較房租。這似乎是出于對知識的憐惜心理。白天,無所事事,看書,或者搬一個小板凳,坐在廊檐下胡思亂想。有時看到庭前寂然的海棠樹有一小枝輕輕地彈動,知道是一只小鳥離枝飛去了。或是無目的地到處游逛,聯(lián)大的學生稱這種游逛為wandering(閑逛)。晚上,寫作,記錄一些印象、感覺、思緒,片片段段,近似A.紀德的《地糧》。毛筆,用晉人小楷,寫在自己訂成的一個很大的白棉紙本子上。這種習作是不準備發(fā)表的,也沒有地方發(fā)表。不停地抽煙,扔得滿地都是煙蒂。有時煙抽完了,就在地下找找,揀起較長的煙蒂,點了火再抽兩口。睡得很晚。沒有床,我就睡在一個高高的條幾上,這條幾也就是一尺多寬。被窩的里、面都已不知去向,只剩下一條棉絮。我無論冬夏,都是擁絮而眠。條幾臨窗,窗外是隔壁鄰居的鴨圈,每天都到這些鴨子嘎嘎叫起來,天已薄亮時,才睡。有時沒錢吃飯,就堅臥不起,同學朱德熙見我到十一點鐘還沒有露面——我每天都要到他那里聊一會兒的,就夾了一本字典來,叫:“起來,去吃飯!”把字典賣掉,吃了飯,wandering,或到“英國花園”(英國領事館的花園)的草地上躺著,看天上的云,說一些“沒有兩片樹葉長在一個空間”之類的虛無縹緲的胡話。
有一次替一個小報約稿,去看聞一多先生,聞先生看了我的頹廢的精神狀態(tài),把我痛斥了一頓。我對他的參與政治活動也不以為然,直率地提出了意見?;貋砗?,我給他寫了一封短信,說他對我俯沖了一通。聞先生回信說:“你也對我高射了一通。今天晚上你不要出去,我來看你?!碑斕?,聞先生來看了我。他那天說了什么,我已經(jīng)不記得了??戳宋遥腿ヂ劶荫喯壬伊恕劶荫喯壬沧≡诿駨娤?。聞先生是很喜歡我的。
若園巷二號的房東是一個上了年紀的寡婦,她沒有兒女,只和一個又像養(yǎng)女又像使女的女孩子同住樓下的正屋,其余兩進房屋都租給聯(lián)大學生。我和王道乾同住一屋,他當時正在讀藍波的詩,寫波特萊爾式的小散文,用粉筆到處畫普希金的側面頭像,把寶珠梨切成小塊用線穿成一串喂養(yǎng)果蠅。后來到了法國,在法國入了黨,成了專譯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的翻譯家。他的轉折,我一直不了解。若園巷的房客還有何炳棣、吳訥孫,他們現(xiàn)在都在美國,是美籍華人了,一個是歷史學家,一個是美學和美術史專家。有一年春節(jié),吳訥孫寫了一副春聯(lián),貼在大門上:
人斗南唐金葉子
街飛北宋鬧蛾兒
這副對聯(lián)很有點富貴氣,字也寫得很好。鬧蛾兒自然是沒有的,昆明過年也只是放鞭炮?!敖鹑~子”是指撲克牌。聯(lián)大師生打橋牌成風,這位Nelson先生就是一個橋牌迷。吳訥孫寫了一本反映聯(lián)大生活的長篇小說《未央歌》,在臺灣多次再版。一九八七年我在美國見到他,他送了我一本。
若園巷二號院里有一棵很大的緬桂花(即白蘭花)樹,枝葉繁茂,坐在屋里,人面一綠。花時,香出巷外。房東老太太隔兩三天就搭了短梯,叫那個女孩子爬上去,摘下很多半開的花苞,裹在綠葉里,拿到花市上去賣。她怕我們亂摘她的花,就主動用白瓷盤碼了一盤花,灑一點清水,給各屋送去。這些緬桂花,我們大都轉送了出去。曾給蕭珊、王樹藏送了兩次。今蕭珊、樹藏都已去世多年,思之悵悵。
我們這次到昆明,當天就要到玉溪去,哪里也顧不上去看看,只和馮牧陪凌力去找了逼死坡。路,我還認得,從青蓮街上去,拐個彎就到。一九三九年,我到昆明考大學,在青蓮街的同濟大學附中寄住過。青蓮街是一個相當陡的坡,原來鋪的是麻石板;急雨時雨水從五華山奔瀉而下,經(jīng)陡坡注入翠湖,水流石上,嘩嘩作響,很有氣勢。現(xiàn)在改成了瀝青路面。昆明城里再找一條麻石板路,大概沒有了。逼死坡還是那樣。路邊立有一碑:“明永歷帝殉國處?!蔽矣浀靡郧笆菦]有的,大概是后來立的。凌力將寫南明歷史,自然要來看看遺跡。我無感觸,只想起坡下原來有一家鋪子賣核桃糖,裝在一個玻璃匣子里,很好吃,也很便宜。
我們一行的目標是滇西,原以為回昆明后可以到處走走,不想到了玉溪第二天就崴了腳,腳上敷了草藥,纏了繃帶,拄杖跛行了瑞麗、芒市、保山等地,人很累了。腳傷未愈,來訪客人又多,懶得行動。翠湖近在咫尺,也沒有進去,只在賓館門前,眺望了幾回。
即目可見的景物,一是湖中的多孔石橋,一是近西岸的圓圓的小島。
這座橋架在縱貫翠湖的通路上,是我們往來市區(qū)必經(jīng)的。我在昆明七年,在這座橋上走過多少次,真是無法計算了。我記得這條通路的兩側原來是有很高大的柳樹的。人行路上,柳條拂肩,溶溶柳色,似乎透入體內(nèi)。我詩中所說“長堤柳色濃如許”,主要即指的是這條通路上的垂柳。柳樹是有的,但是似乎頗矮小,也稀疏,想來是重栽的了。
那座圓形的小島,實是個半島,對面是有小徑通到陸上的。我曾在一個月夜和兩個女同學到島上去玩。島上別無景點,平常極少游客,夜間更是闃無一人,十分安靜。不料幽賞未已,來了一隊警備司令部的巡邏兵,一個班長,把我們罵了一頓:“半夜三更,你們到這里來整哪樣?你們那校長,就是這樣教育你們哪!”語氣非常粗野。這不但是煞風景,而且身為男子,受到這樣的侮辱,卻還不出一句話來,實在是窩囊。我送她們回南院(女生宿舍),一路沉默。這兩個女同學現(xiàn)在大概都已經(jīng)當了祖母,她們大概已經(jīng)不記得那晚上的事了。隔岸看小島,雜樹蓊郁,還似當年。
本想陪凌力去看看蓮花池,傳說這是陳圓圓自沉的地方。凌力要到圖書館去抄資料,聽說蓮花池已經(jīng)沒有水(一說有水,但很?。?,我就沒有單獨去的興致。
《滇池》編輯部的三位同志來看我,再三問我想到哪里看看,我說腳疼,哪里也不想去。他們最后建議:有一個花鳥市場,不遠,乘車去,一會兒就到,去看看。盛情難卻,去了??戳顺鍪鄣幕?、鳥、貓、松鼠、小猴子、新舊銀器……我問:“這條街原來是什么街?”——“甬道街?!别澜?!我太熟了!我告訴他們,這里原來有一家館子,雞?做得很好,昆明人想吃雞?,都上這家來。這家飯館還有個特點,用大鍋熬了一鍋苦菜湯,苦菜湯是不收錢的,可以用大碗自己去舀?,F(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出痕跡了。
甬道街的隔壁,是文明街,過去都叫“文明新街”。一眼就看出來,兩邊的店鋪都是兩層樓木結構,樓上臨街是欄桿,里面是隔扇。這些房子竟還沒有壞!文明新街是賣舊貨的地方。街兩邊都是舊貨攤。一到晚上,點了電石燈,滿街都是電石臭氣。什么舊貨都有,瑪瑙翡翠、銅佛瓷瓶、破銅爛鐵。沿街瀏覽,蹲下來挑選問價,也是個樂趣。我們有個同班的四川同學,姓李,家里寄來一件棉袍,他從郵局取出來,拆開包裹線,到了文明街,把棉袍搭在胳臂上:“哪個要這件棉袍!”當時就賣掉了,伙同幾個同學,吃喝了一頓。街右有幾家舊書店,收售中外古今舊書。聯(lián)大學生常來光顧,買書,也賣書。最吃香的是工具書。有一個同學,發(fā)現(xiàn)一家舊書店收購《辭源》的收價,比定價要高不少。出街口往西不遠,就是商務印書館。這位老兄于是到商務印書館以原價買出一套嶄新的《辭源》,拿到舊書店賣掉。文明街有三家瓷器店,都是桐城人開的。昆明的操瓷器業(yè)者多為桐城幫。朱德熙的丈人家所開的瓷器店即在街的南頭。德熙婚后,我常隨他到他丈人家去玩,和孔敬(德熙的夫人)到后面?zhèn)}庫里去挑好玩的小酒壺、小花瓶。桐城人請客,每個菜都帶湯,謂之“水碗”,桐城人說:“我們吃菜,就是這樣湯湯水水的?!泵绹趶V島扔了原子彈后,一天,有兩個美國兵來買瓷器,德熙伏在柜臺上和他們談了一會兒。這兩個美國兵一定很奇怪:瓷器店怎么會有一個能說英語的伙計,而且還懂原子物理!
過文明街為文廟西街,再西,即為正義路。這條路我走過多次,現(xiàn)在也還認得出來。
我十九歲到昆明,今年七十一歲,說游蹤五十年,是不錯的。但我這次并沒有去尋覓。朋友建議我到民強巷和若園巷看看,已經(jīng)到了跟前,不知道為什么,我不怎么想去。
昆明我還是要來的!昆明是可依戀的。當然,可依戀的不只是五十年前的舊跡。
記?。合麓卧俚皆颇希灰四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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