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鑫

蟋蟀是秋日的歌者，是瑟瑟秋風中暢游田園的精靈。蟋蟀又名蛐蛐、秋蟲、斗雞、促織、鳴蛩、夜鳴蟲、將軍蟲等，是一種古老的昆蟲，至少已經(jīng)有1.4億年的歷史。蟋蟀、油葫蘆、蟈蟈號稱中國三大鳴蟲，在這三大鳴蟲中，古人玩得最精彩、最有文化韻味的當數(shù)蟋蟀。與別的昆蟲相比，蟋蟀擁有更高的知名度，一是擅鳴，二是好斗,它的形象早就被寫入中國古代的文學作品里。文人墨客發(fā)揮自己的才思，在萬千詩文中構(gòu)建了豐富多彩的蟋蟀文化。

報秋使者 思鄉(xiāng)寄托

在中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里，就可以見到蟋蟀的身影，《詩經(jīng)》中有兩首提到蟋蟀，其中一首即以《蟋蟀》為題，其中有云：

蟋蟀在堂，歲聿其莫。今我不樂，日月其除。無已大康，職思其居。好樂無荒，良士瞿瞿。 蟋蟀在堂，歲聿其逝。今我不樂，日月其邁。無已大康，職思其外。好樂無荒，良士蹶蹶。

蟋蟀在堂，役車其休。今我不樂，日月其慆。無已大康，職思其憂。好樂無荒，良士休休。

這是一首感時詩，又是一首勸勉詩。詩人由歲暮想到時光易逝，當及時行樂；又想到行樂也不能荒廢正業(yè)，一定要發(fā)奮努力。在這里，蟋蟀被作為時光的象征。古人以候蟲紀時，在《詩經(jīng)·豳風·七月》便有這樣的句子：“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這兩首詩中的“蟋蟀在堂”“蟋蟀入我床下”即表示年歲將暮。

《古詩十九首》中也有類似的詩句，如之七：“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敝骸八臅r更變化，歲暮一何速！晨風懷苦心，蟋蟀傷局促?！斌笆乔锵x，等它入室鳴叫，已經(jīng)是天涼歲暮時節(jié)，因此，在凄清的夜晚，聽著蟋蟀的鳴叫，極易引起人們對時光飛逝的傷感，這也基本上為詩文中的蟋蟀定下了基調(diào)。蟋蟀是古代詩歌中的常見意象，往往與對生命和時光的悲嘆聯(lián)系在一起。

蟋蟀是報秋的使者，在蟋蟀一聲聲“唧唧”的輕唱中，涼風四起，秋意漸濃，所以常常被敏感的文人用來寄托感時傷世的情感。杜甫曾在詩中感嘆：“促織甚微細，哀音何動人。草根吟不穩(wěn)，床下夜相親。久客得無淚，放妻難及晨。悲絲與急管，感激異天真?！边@首《促織》是杜甫于乾元二年(759年)秋天所作的五言律詩。當時杜甫經(jīng)歷了仕途挫折的打擊和群小欺凌的痛苦，對現(xiàn)實政治十分失望。經(jīng)過抉擇，他辭官為民，辭去華州司功參軍，舉家西行，幾經(jīng)輾轉(zhuǎn)來到秦州(今甘肅天水)，寓居此地三月有余。遠離家鄉(xiāng)，他夜間聽聞蟋蟀哀婉的叫聲從而感秋，牽引出思鄉(xiāng)之情，表達了詩人遠離家鄉(xiāng)的羈旅愁懷。杜甫在秦州的幾個月，正是促織活動的時候。許多個清晨、傍晚，尤其是不眠之夜，杜甫都是在促織的鳴叫聲中度過的。詩人久客在外，本來心情就很凄涼，聽到促織聲起，不禁潸然淚下。這首詩就是詩人當時憂傷感情的真實寫照。

岳飛的名篇《小重山》則借助蟋蟀傳達他的家國情懷：“昨夜寒蛩不住鳴。驚回千里夢，已三更。起來獨自繞階行。人悄悄，簾外月朧明。白首為功名。舊山松竹老，阻歸程。欲將心事付瑤琴。知音少，弦斷有誰聽?！币轨o月明，寒蛩驚夢，繞階獨步，松竹老，兩鬢白，知音何處，壯志難酬，失落、無奈和惆悵的復雜情愫都融入這秋夜蟋蟀的陣陣悲鳴之中。作者滿腔的愛國之心化作了記夢之詞，因此成為千百年來“壯懷蘊藉”的名篇。

善鳴好斗 樂趣盎然

蟋蟀不僅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文人的詩文作品里，也因其善鳴好斗的特點受到百姓喜愛，成為風靡民間的寵物。

據(jù)記載，中國飼養(yǎng)蛐蛐始于唐代，斗蛐蛐之風也始于唐代。唐朝天寶年間開始養(yǎng)斗蟋蟀，盛于宋代，明清兩代綿延不絕，且越演越盛。北京地區(qū)斗蟋蟀之風尤盛。據(jù)史料記載，從前，在京郊香山、玉泉山等地，隨處可見蟋蟀的身影，即使是城內(nèi)的故宮、北海、天壇、太廟等地，也可以抓到蟋蟀。白牙青、白牙紫、垂青一線飛蛛、鐵彈子等都是北京知名的蟋蟀品種。京城民間始終保留著玩蟋蟀的習俗，各路名家經(jīng)常聚在一起聊蟋蟀、斗蟋蟀。盛行時期，宣武門、牛街、椿樹上頭條都是有名的擺擂臺、斗蟋蟀的地方。

蟋蟀、油葫蘆、蟈蟈號稱中國三大鳴蟲。在這三大鳴蟲中，古人玩得最好、最精彩、最有文化韻味的當數(shù)蟋蟀。古人玩蟋蟀講究三種情形。第一種叫做“留意于物”。其中最典型的代表是南宋宰相賈似道，竟然因為玩蟲而誤國。他平生斗雞走馬、飲酒宿娼，無所不至。任宰相后，常與群妾伏地爭斗蟋蟀，還總結(jié)了養(yǎng)蟋蟀、斗蟋蟀的經(jīng)驗，寫成《促織經(jīng)》一書。他飛揚跋扈、肆意弄權(quán)、蒙蔽朝廷，終于把半壁山河斷送給元軍，時人罵他為“權(quán)奸”。第二種叫做“以娛為賭”，把斗蟋蟀作為賭博手段。第三種叫做“寓意于物”，這是文人雅士所青睞的。

緣于對蟋蟀的喜愛，古人還撰寫了許多關(guān)于蟋蟀的書籍，詳細記載了有關(guān)蟋蟀的知識和飼養(yǎng)蟋蟀的逸聞趣事，由此發(fā)展出豐富的蟋蟀文化。

賈似道的《促織經(jīng)》中詳細介紹了捕捉、收買、喂養(yǎng)、斗勝、醫(yī)傷、治病、繁殖等具體方法。書中寫道：“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青麻頭。青項、金翅、金銀絲額，上也；黃麻頭，次也；紫金黑色，又其次也。其形以頭項肥，腳腿長，身背闊者為上。頂項緊，腳瘦腿薄者為上。蟲病有四：一仰頭，二卷須，三練牙，四踢腳。若犯其一，皆不可用?！边@本書原著今已不傳，現(xiàn)在可見的是明人周履靖的續(xù)增本。此外，還有明代袁宏道的《畜促織》，明劉侗的《促織志》，清金文錦的《促織經(jīng)》，清石蓮的《蟋蟀秘要》，清朱崔庭的《蟋蟀譜》，清金六廠刪定的《促織經(jīng)》，清朱從延纂輯、林德垓、莊樂耕重訂的《蚟孫鑒》，近代李文翀的《蟋蟀譜》，近代李石孫、徐元禮的《蟋蟀譜》，書籍眾多，不勝枚舉。

斗蛐蛐一事趣味無窮，但若沉迷于此，也有可能釀成悲劇。除了前文中提到的賈似道一例，在文學史上還有一個名篇也講述了因斗蛐蛐而導致的悲喜劇。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中有《促織》一文，講述了因蟋蟀引發(fā)的精彩故事：“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此物故非西產(chǎn)；有華陰令欲媚上官，以一頭進，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得佳者籠養(yǎng)之，昂其直(值)，居為奇貨。里胥狡黠，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輒傾數(shù)家之產(chǎn)?！币粋€名叫成名的讀書人，他的兒子更是因為不小心弄死了留待進貢的促織而跳井自殺。

促織入畫 丹青增色

在中國傳統(tǒng)花鳥畫中，蟋蟀是較常見的一種題材，一只小小的蟋蟀能夠讓畫面充滿田園情調(diào)，趣味盎然。

宋代畫家牟益畫有一幅《茸坡促織》。畫中有一對蟋蟀，隱藏在野菊草叢間，似乎正使勁鼓動雙翅，高聲鳴叫著。野菊盛開，標志時序已進入秋季。兩只蟋蟀打開大顎振動翅膀，準備開啟一場雄性動物間的你爭我奪。蟋蟀屬于穴居昆蟲，常躲藏于磚石下方縫隙、土穴中或草叢間，為夜行性。蟋蟀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獨居，但在繁殖期可見一雄多雌的現(xiàn)象。雄性蟋蟀間一旦短兵相接，立刻就會咬斗起來。

齊白石擅長畫草蟲，工筆草蟲和寫意花卉的結(jié)合是他獨特的標識。他用自己的畫筆描繪出一個無限豐富的田園世界。蟋蟀也是齊白石常畫的題材，他在一幅蟋蟀圖中題道:“余?？磧狠咅B(yǎng)蟲，小者為蟋蟀，各有賦性，有善斗者而無人使，終不見其能；有未斗之，先張牙鼓翅，交口不敢再來者；有一味只能鳴者；有緣其雌一怒而斗者，有斗后觸雌須即舍命而跳逃者。大者乃蟋蟀之類，非蟋蟀種族，既不善斗又不能鳴，眼大可憎。有一種生于庖廚之下者，終身飽食，不出庖廚之門，此大略也。若盡述非丈二之紙不能畢?！蓖ㄟ^這段題跋可以看到白石老人對蟋蟀的喜愛和他對蟋蟀細致的觀察。這段文字看似在說蟋蟀有不同的個性，實則也可指代人的不同性格，文風幽默，讀來妙趣橫生。

白石老人有一幅《貝葉蟋蟀圖》，畫面中有貝葉五片，樹葉已經(jīng)枯黃，畫家用精細的勾線表現(xiàn)葉子的葉脈，蕭瑟秋意躍然紙上。樹枝從畫面左上角伸出，畫面右下角有兩只蟋蟀，一大一小，一肥一瘦，小者在前，大者在后，仿佛正在追逐嬉戲。畫家對蟋蟀的刻畫非常細致：前面的一只蟋蟀體型較小，雙翅收攏，大腿微收，一副靜候的樣子；后面的一只蟋蟀體型較大，雙翅微張，后腿緊蹬，眼睛緊盯著前面的蟋蟀，一副情急的樣子。兩只蟋蟀都有長長的觸須，頭須挺直，似乎正處在一種緊張亢奮的狀態(tài)。畫面左下角有畫家的題跋：“情奴”，點明這是兩只處在“戀愛”階段的蟋蟀。畫面生動有趣，呈現(xiàn)出秋日的蕭峻疏朗。

潘天壽是一位杰出的藝術(shù)大師，在他的作品中，可以見到充滿田園趣味的一些鄉(xiāng)野題材，如昆蟲中的蟋蟀、蟈蟈、蔬菜中的芋頭、荸薺等。潘天壽常畫蟋蟀。他畫蟋蟀多取側(cè)勢，重用筆，尤其夸張雙眼、兩須及尾肢，用筆雖簡練，卻生動傳神。在他筆下，單只蛐蛐循聲覓偶，雙只對峙欲搏，群居齊鳴聯(lián)歡，各有情趣。他有一幅菊花蟋蟀小品，畫中菊花花瓣以曙紅先勾后染，葉子以花青寫出，左下角添一只墨色勾出的蟋蟀，秋花秋蟲，有聲有色，趣味悠然。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美學專業(yè)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