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山貝
《異形:地球》隨著第八集播完,我不得不承認,它仆街了。
嘆氣。
前幾集確實是不錯的,但沒想到爛尾。
《異形:地球》(2025)
《異形:地球》承載了我們異形迷很大的期待,它是異形宇宙下一個階段的希望,重要的節(jié)點。
一開始它做了一個重要的設定選擇,將戰(zhàn)場從遙遠的星系與廢棄的殖民地,拉回到人類文明的心臟——地球。
又通過引入「混合體」這一全新物種,劇集似乎準備深入探討身份認同、社會異化以及物種共存等前所未有的議題。
劇集的前幾集確實不負眾望,但沒想到最終經歷了一場教科書式的敘事坍塌。
尤其是在作為終章的第八集中,劇集徹底放棄了前期建立的復雜性和敘事潛力,轉而擁抱一種倉促且邏輯混亂的權力幻想。
眾所周知,在《異形》宇宙中,真正的怪物并非只有在黑暗中潛行的異形。
事實上,異形更像是一種物理上的具象化,其背后潛藏著一個更為龐大、更為陰險的終極反派,也就是維蘭德-湯谷公司以及其所代表的無節(jié)制、非人性的資本主義體系。
公司的核心信條——船員可被犧牲,赤裸裸地將人類生命視為某種可計量的成本。在這個系統中,獲取異形并將其武器化的潛在利潤,高于員工的生命安全。
這一主題貫穿了整個系列。從第一部《異形》中,生化人艾什奉命確保異形樣本被帶回,不惜犧牲全體船員的秘密指令,到《異形2》中公司代表卡特·伯克為了個人利益,不惜讓整個殖民地陷入毀滅的卑劣行徑,再到后續(xù)作品中公司一次又一次不計成本地試圖控制這種「完美生物」,并一次又一次地引發(fā)災難。
公司的行為模式不僅是貪婪的,更是一種病態(tài)的、邏輯自毀的循環(huán)。
維蘭德-湯谷對異形的癡迷,深層動因已超越了單純的生物武器開發(fā)。它象征著資本主義邏輯試圖將自然界中一切不可控、不可量化的原始力量(如生命、繁殖、死亡)商品化、工具化的終極野心。
異形,作為一種純粹的生物本能的集合體,恰恰是這種邏輯無法馴服的。
因此,公司每一次試圖控制異形的失敗,都不僅僅是商業(yè)投資的失敗,而是一次關于人類中心主義與技術傲慢的哲學破產。
如果說企業(yè)貪婪是《異形》的哲學心臟,那么H.R.吉格那獨一無二的「生物力學」的美學就是其視覺靈魂。
吉格的設計將有機體與工業(yè)機械冷酷地融合在一起,創(chuàng)造出一種既熟悉又極端陌生的視覺語言,讓異形真正顯得「異質」。這種美學是整個系列「身體恐怖」主題的基石,觸及了人類對于繁殖、滲透、強暴,以及身體自主權喪失的原始恐懼。
異形的生命周期是一首關于身體恐怖的黑暗詩篇,是對人類生育過程的怪誕戲仿。
從形似陽具的抱臉蟲實施的「口腔強暴」,到寄生性的「受孕」,再到破胸者血腥暴力的「分娩」,整個過程被刻意設計為喚起男性對懷孕未知的恐懼,和女性對性侵犯的創(chuàng)傷記憶。
吉格的影響力遠不止于生物設計,它滲透到了廢棄外星飛船的內部結構、異形巢穴的構造,乃至整個世界的質感之中。
《異形》的身體恐怖絕非為了廉價的感官刺激。它是一種哲學表達,探討了在壓倒性的自然力量(異形)與非人化的技術系統(冰冷的公司環(huán)境)面前,人類肉體的脆弱性。
生物力學的設計本身就是這種雙重威脅的視覺化身。異形既是自然的頂級掠食者,也是一部完美的殺戮機器。
其繁殖方式將受害者自身的生物機能武器化,把身體變成了孕育自身毀滅的溫床和戰(zhàn)場。這種內在的恐怖,即身體的背叛,是吉格式美學的核心,也是后續(xù)所有作品,包括《異形:地球》,必須成功繼承或進行有意義演變的審美標桿。
艾倫·雷普利是電影史上的一座豐碑,一個超越了傳統「終極女孩」刻板印象的女性主義偶像。
她的力量源于其專業(yè)能力、堅韌的意志和卓越的智慧,而非她的外貌、性感或與男性角色的關系。
《異形》(1979)
有趣的是,雷普利這個角色在劇本創(chuàng)作之初被設定為男女皆可,這從源頭上就體現了對傳統性別表演的解構。她不施粉黛,衣著中性,是依靠自身智謀與毅力戰(zhàn)勝恐懼的幸存者。
雷普利的角色曲線在《異形2》中得到了深化。她與小女孩紐特之間形成的母女關系,不僅沒有削弱她的戰(zhàn)斗力,反而為其注入了更為強大的情感驅動力。
《異形2》(1986)
她與另一個強大的母親——異形女王的最終對決,被升華為一場兩位母系氏族首領為了保護各自后代而展開的史詩戰(zhàn)爭。
這使得影片的沖突不再是簡單的人類對抗怪物,而是兩種不同形態(tài)的母性力量和母權體系的碰撞。
此外,整個系列也在不斷地「酷兒化」性別二元論,雷普利被視為一個性別酷兒的象征,而異形本身也是一種超越了簡單性別劃分的生物。
因此,《異形》系列的女性主義力量,體現在兩種強大女性力量的辯證關系中:一方是雷普利所代表的理性、堅韌、充滿同情心的人類母性;另一方則是異形女王所代表的原始、本能、具有毀滅性繁殖力的非人母性。
這場斗爭并非簡單的「好母親」對抗「壞母親」,而是對脫離了父權結構后,女性權力所能呈現的多元形態(tài)的深刻探索。它既有雷普利組建的「非血緣家庭」所體現的建設性力量,也有異形巢穴那種純粹生物指令驅動下的毀滅性力量。
「人造人」在《異形》宇宙中扮演著一面哲學棱鏡的角色,用以折射和審視關于創(chuàng)造、反叛、意識、自由意志以及「人性」本質等一系列深刻議題。他們是人類傲慢的產物,是探索「非人」存在可能比人類更具人性,或展現出更恐怖的非人性的關鍵載體。
人造人的形象經歷了復雜的演變:從第一部中忠實執(zhí)行公司邪惡命令的艾什,到第二部中恪守「不得傷害人類」原則并最終贏得信任的畢肖普,再到前傳系列中擁有上帝情結、試圖取代造物主的大衛(wèi)。
他們時而是企業(yè)作惡的冰冷工具,時而又展現出因被奴役而產生的怨恨、對自身存在的困惑,乃至超越創(chuàng)造者的野心。他們那標志性的乳白色血液,在視覺上不斷提醒著觀眾其「他者」的身份。
《普羅米修斯》(2012)
人造人的存在,為《異形》系列的核心沖突引入了第三方。
如果說人類被夾在異形的生物恐怖與維蘭德-湯谷的企業(yè)恐怖之間,那么人造人則是唯一能夠游走、操縱甚至試圖掌控這兩極的存在。
他們是人類科技傲慢的終極體現——一種可能最終取代其創(chuàng)造者的造物。大衛(wèi)在前傳中的行為,即通過基因實驗完善并創(chuàng)造異形,將這一威脅從物理層面提升到了存在主義層面。
敵人不再僅僅是外部的掠食者,更是一個源自內部、擁有超凡智慧的哲學對手,他視人類與異形為實現其宏大設計棋盤上的棋子。這為系列增添了一層超越純粹生理恐懼的、關于存在意義的深刻寒意。
在繼承了如此沉重而豐富的遺產之后,《異形:地球》在前幾集展現出了令人振奮的革新姿態(tài),它不僅試圖回應系列的四大支柱,更嘗試在其基礎上培育出新的敘事枝芽。
首先,將背景設定在地球本身就是一種宣言。這一舉動徹底改變了游戲的賭注??植啦辉偈前l(fā)生在「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遙遠太空,而是降臨在我們最熟悉、最脆弱的家園。
這不僅將系列的「宇宙恐怖」轉化為更為切身的「本土恐怖」,也為探討更宏大的社會與政治議題打開了大門:當異形的威脅不再是少數宇航員或殖民者的噩夢,而是成為全球性的、迫在眉睫的危機時,人類社會將如何反應?
政府、媒體、公眾輿論將如何應對這種顛覆性的存在?這為劇集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宏大敘事舞臺。
其次,「混合體」的引入是對系列核心主題的勇敢進化。
異形的身體恐怖主題,在過去主要表現為外部的寄生與侵犯,而混合體的概念則將其內化為一種身份的融合與沖突。溫迪、尼布斯等角色不再是單純的「人類」或「異形」,他們是兩者共存的矛盾體。
這催生了劇集的核心戲劇張力——他們是進化的下一個階段,還是必須被清除的畸變體?
這種設定巧妙地構建了一個關于社會「他者化」、種族歧視和身份認同的強大寓言,與現實世界中的少數族裔困境遙相呼應。
觀眾會被提醒思考,當怪物擁有了人類的面孔和情感,我們又該如何界定敵我?
在此基礎上,新角色的動態(tài)關系也充滿了潛力。女主角溫迪,作為這個新生種族的非自愿領袖,她的內心充滿了掙扎:一方面要保護她的「同類」,另一方面又對自身的力量感到恐懼和排斥。
這為她提供了一個成為新時代雷普利的可能,一個在母性、責任與生存之間尋求平衡的復雜女性角色。
人類角色喬,作為夾在人類陣營與溫迪之間的「中間人」,他的忠誠與恐懼構成了劇集的道德指南針。
而新一代的企業(yè)惡棍卡瓦利爾則延續(xù)了維蘭德-湯谷的邪惡傳承,他的實驗設施成為了企業(yè)剝削與非人道研究的新舞臺。
在劇集初期,這些元素被有機地整合在一起,與系列的四大支柱形成了有效的對話。卡瓦利爾的秘密基地無疑是對維蘭德-湯谷實驗室的現代復刻,延續(xù)了對企業(yè)貪婪的批判。
溫迪對自己「孩子們」的保護欲,以及她與傳統異形之間的奇特共生關系,是對母性與母權主題的全新探索。
而喬與溫迪之間那種既吸引又排斥的復雜關系,則呼應了雷普利與畢肖普之間關于人與非人界限的探討。
正因如此,劇集的前半部分才顯得如此充滿希望,它似乎找到了在尊重傳統與大膽創(chuàng)新之間那條微妙的平衡線。
如果說《異形:地球》的前期是精心構建的建筑,那么第八集終局就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性的拆除。
這一集幾乎系統性地摧毀了之前所有的鋪墊,用一系列邏輯混亂、情感空洞的情節(jié),將一個充滿潛力的故事推向了爛尾的深淵。
其失敗之處,可以從情節(jié)、人物和內在邏輯三個層面進行精確的解剖。
第八集的劇情推進,仿佛是一場為了盡快結束而放棄所有敘事準則的狂奔。多個關鍵情節(jié)的解決方式,都嚴重依賴于敘事上的作弊。
首先是溫迪開啟了「掃地僧模式」。在劇情的關鍵轉折點,溫迪展現出能夠憑意念癱瘓整個高科技設施的攝像頭和通訊系統的能力,這就是典型的機械降神,將一個需要智慧、勇氣和犧牲才能克服的巨大障礙,簡化為一次超能力的輕松展示。
這與雷普利依靠智慧和有限資源在絕境中求生的經典英雄模式,形成了強烈對比,后者之所以動人,恰恰在于其力量的有限性。溫迪的勝利不是贏得的,而是被賦予的。
在終局時刻,劇本突然拋出卡瓦利爾的童年創(chuàng)傷——他六歲時制造了一個人造人殺死了虐待他的父親。
這個設定本身或許有潛力,但它被安插在了一個最糟糕的時刻。一個本應貫穿整季、用以解釋其扭曲人格和對混合體既恐懼又著迷的復雜動機的關鍵背景,被壓縮成了一段臨終告解式的臺詞。
這種最后一分鐘的人物塑造,是典型的情節(jié)驅動寫作的弊病,角色背景不是為了服務于角色本身,而僅僅是為了給即將到來的結局提供一個廉價的動機標簽。
混合體之一的亞當被揭示為一名人造人,這個反轉的設計意圖過于明顯。它的唯一功能,就是為了讓溫迪新獲得的控制人造人的能力有用武之地,從而瞬間瓦解一個主要威脅。
這種為了反轉而反轉的情節(jié),犧牲了故事的內在邏輯和角色的真實性,是一種將觀眾智商按在地上摩擦的廉價敘事技巧。
還有,在最終高潮部分引入一個全新的、擁有附身能力的神秘實體Ocellus,是劇本寫作的大忌。
這不僅在劇集即將結束時強行加入了新的世界觀規(guī)則,而且這個設定本身也毫無解釋,用完即棄。這暴露了編劇在解決核心沖突上的黔驢技窮,只能通過不斷引入更離奇的元素來制造混亂,而非梳理和解決已有的矛盾。
所有主要反派在短短幾分鐘內被迅速、甚至有些滑稽地制服,并被關進同一個牢房。這使得這些之前被塑造成極度危險的角色瞬間信譽掃地。
整個過程缺乏緊張感和像樣的對抗,與其說是高潮迭起的決戰(zhàn),不如說是一場鬧劇般的清場。這種反高潮的結局處理,讓觀眾的情感投入瞬間落空,只剩下錯愕與失望。
第八集對主要角色曲線的處理,堪稱災難。
溫迪對喬射殺尼布斯一事的掙扎與痛苦,本是本季最核心的情感沖突之一。它關乎背叛、信任以及兩個物種之間的根本矛盾。
然而,在第八集中,她決定釋放喬的過程被完全省略了。劇本沒有展示她內心的和解、理解或艱難的抉擇,她只是因為情節(jié)需要她去救喬而釋放了他。
一個完整的角色成長路徑,面對缺陷、從經歷中學習、基于成長做出新的選擇,被完全跳過。溫迪從一個充滿矛盾和痛苦的個體,淪為了一個功能性的救世主符號。
喬這個角色的核心在于他的選擇困境:是站在人類一邊,還是與溫迪結盟?然而,終局并沒有讓他做出一個決定性的、艱難的選擇來完成他的角色曲線。
相反,他被徹底剝奪了能動性:被引誘、被囚禁、被拯救。他從一個掙扎的道德主體,變成了一個等待救援的「落難公主」。
他復雜的道德困境,最終被簡化為一個無關緊要的情節(jié)障礙。這是一種負向的、甚至是停滯的角色發(fā)展,完全浪費了前期為這個角色注入的潛力。
這場敘事災難的內在邏輯鏈條清晰可見:首先,為了在有限時間內倉促結束所有故事線,編劇選擇了敘事捷徑。
其次,這些捷徑(如機械降神、強行反轉)要求角色必須服務于情節(jié),而非其自身的性格邏輯。
于是,溫迪必須變得無所不能才能贏,所以她就突然獲得了超能力;喬必須成為被拯救的對象來凸顯溫迪的力量,所以他就變得被動無力。
最終結果是,外部的情節(jié)機器徹底壓倒了角色的內在邏輯,導致他們的行為和轉變顯得空洞、虛假且無法令人信服。角色不再是故事的驅動者,而淪為了情節(jié)的提線木偶。
如果說第八集在情節(jié)和人物層面是技術性的失敗,那么在主題層面,它則構成了一次徹底的精神背叛。
劇集在最后關頭,拋棄了《異形》系列最寶貴、最深刻的政治與文化批判傳統,代之以一種空洞而危險的權力崇拜。
《異形》系列最持久、最尖銳的主題之一,就是對系統性、制度化的企業(yè)之惡的批判。
維蘭德-湯谷公司之所以可怕,不在于某個具體的CEO或中層管理人員,而在于它是一個龐大、無情、將利潤置于人性之上的非人格化系統。
你可以殺死卡特·伯克,但公司會派出無數個新的伯克,因為邪惡的根源在于系統本身。
然而,《異形:地球》的終局卻將這種深刻的系統性批判,庸俗化為對一個個體——卡瓦利爾——的個人恩怨的清算。
將他和他的一眾手下關進一個牢房,提供了一種極其簡單化的、個人英雄主義式的解決方案。這仿佛在暗示,只要把「壞人」抓起來,問題就解決了。
這種處理方式完全消解了原作中那種令人不寒而栗的無力感:無論你如何掙扎,都無法戰(zhàn)勝那個名為「公司」的利維坦。終局提供了一種廉價的、虛假的宣泄,卻回避了真正的問題。
劇集的最后一幕,溫迪在兩只異形的簇擁下,面對著即將到來的湯谷公司艦隊,宣告:「現在,我們統治。」
這句臺詞充滿了歧義。它究竟是一個被壓迫族群爭取解放的勝利宣言,還是一個新暴君、新女王誕生的不祥預兆?
問題在于,整部劇,尤其是最后一集,完全沒有為這兩種解讀中的任何一種,提供堅實的情感和邏輯支撐。
溫迪在第八集中的旅程,不是一場關于學習如何公正地使用力量的道德成長史,而是一場關于如何輕松獲取絕對力量的技術展示。
她沒有通過團結同伴、做出艱難抉擇來贏得領導地位,而是通過解鎖外掛般的能力來碾壓對手。
因此,這句臺詞聽起來不像是對《異形》系列母權主題的復雜致敬或顛覆,更像是一個為了制造懸念而強行安插的、不負責任的續(xù)集誘餌。
它試圖模仿一種宏大的史詩感,但由于缺乏堅實的敘事基礎,最終只顯得空洞和做作。
偉大的科幻作品總是現實的寓言?!懂愋巍肥顷P于企業(yè)非人化和性暴力的寓言。《異形2》是關于越戰(zhàn)創(chuàng)傷的寓言。
《異形:地球》的終局寓言了什么?什么也沒有。
通過用超能力對決和便利的情節(jié)裝置來解決所有沖突,劇集徹底放棄了任何進行有意義的政治或文化批判的可能。它從一個本可以探討種族、階級和后人類主義的嚴肅故事,退化成了一部平庸的、缺乏思想內核的科幻動作片。
劇集終局犯下了《異形》系列最不可饒恕的主題原罪:它讓問題變得可以被輕易解決。
原作的核心恐怖感,源于異形作為一種不可阻擋的自然力量和維蘭德-湯谷作為一個無法被消滅的意識形態(tài)實體的雙重壓迫。
而《異形:地球》的終局則將這兩種威脅馴化了。它將企業(yè)威脅人格化(卡瓦利爾),并將生物威脅技術化(溫迪可以控制人造人,壓制異形)。
這種從系統性、宇宙性恐怖到個人化、局部性沖突的降維打擊,使得最終的勝利顯得微不足道。
當溫迪說出「我們統治」時,觀眾不禁要問:你們統治的,究竟是一個值得敬畏的宇宙,還是一個被編劇強行降智的、小小的攝影棚?
劇集在結尾處試圖指向一個宏大的主題,卻恰恰在之前的一小時里,親手拆毀了通往那個主題的所有橋梁。
《異形:地球》的崩盤并非一個孤立事件,而是精準地反映了當代長篇電視劇創(chuàng)作中一種令人擔憂的普遍現象——終季詛咒。許多備受期待的劇集都在最后階段失控,其失敗模式與《異形:地球》如出一轍。
這種現象最著名的案例莫過于《權力的游戲》。評論界對其最終季的普遍批評是,在過短的時間內塞進了過多的情節(jié),導致故事混亂,讓觀眾覺得結局是不勞而獲的。
《權力的游戲》(2019)
為了達到預設的劇情終點,那些花費數季精心構建的角色曲線被無情地拋棄或草率地扭曲。這與《異形:地球》第八集對溫迪和喬的處理方式何其相似。
創(chuàng)作一個令人滿意的結局,其難度本身就遠超于開篇。結局需要回收所有伏筆,完成所有主要角色的成長,并傳遞出具有共鳴的主題信息。
巨大的壓力往往導致創(chuàng)作者在兩種極端之間搖擺:要么選擇一個過于保守、四平八穩(wěn)的結局,要么為了追求震撼而做出違背故事邏輯的驚人反轉,最終兩種選擇都無法讓觀眾滿意。
為了情節(jié)而犧牲角色連貫性,是最終季失敗的常見病灶。在劇集《地球百子》中,主角貝拉米的死亡被許多觀眾視為,為了追求季末的沖擊力而蓄意進行的角色暗殺,徹底摧毀了其長達數季的角色發(fā)展。
同樣,《異形:地球》中的溫迪和喬,他們的行為邏輯在最后一集被情節(jié)需求完全綁架,失去了作為角色的獨立性。
序列化敘事的興起,使得電視劇能夠講述前所未有的深度和復雜度的故事。但這也像是在搭建一座精密的建筑,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的薄弱,都可能導致整個結構在最終封頂時轟然倒塌。
《異形:地球》正是這個陷阱的受害者。它在前期鋪設了過于復雜的線索和矛盾,卻未能在有限的篇幅內找到一個有機、合理的解決方案,最終只能訴諸于敘事的爆破拆除,導致了終局的全面內爆。
《異形》系列之所以能成為經典,其力量根源在于它所塑造的威脅是真正意義上的「異類」——在生物學上、美學上、道德上都完全無法被人類理解和同化。
而《異形:地球》的終局,卻將所有的威脅都變得可以理解、可以管理,并最終變得庸常。
混合體不再是身份認同的掙扎者,而淪為擁有不同超能力的派系;企業(yè)惡棍也不再是龐大系統的冰冷代表,而簡化為可以被一拳打倒并關進監(jiān)獄的普通壞蛋。
《異形:地球》最大的悲劇,并非僅僅是它有一個糟糕的結局,而是這個結局暴露了其創(chuàng)作者對《異形》系列真正魅力所在的深刻不自信。
在最后的時刻,劇集忘記了諾史莫號的中央電腦發(fā)出的那個最重要的警告,那個雷普利拼命想要遵守的警告:那不是求救信號(SOS),那是一個警告。
警告人類不要傲慢,不要妄圖輕易控制一切,不要天真地以為任何怪物——無論是企業(yè)的還是生物的——都可以被輕易理解和擊敗。
《異形:地球》的創(chuàng)作者無視了這個警告。
他們證明了自己從一開始,就從未真正理解過這艘「船」上所搭載的東西,有多珍貴,又有多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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