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國的春天是從茶花花瓣上的露珠里醒來的。少年段譽就像佛經(jīng)上那句“如是我聞”,他原本該是鎮(zhèn)南王府里最標準的注疏——父親段正淳用江湖規(guī)矩為他批注,伯父段正明用帝王心術為他斷句??蛇@個書生偏偏要在經(jīng)卷空白處寫滿“仁者無敵”的眉批,把一陽指當成吟詩作賦的狼毫,將六脈神劍看作不合時宜的狂草。
他闖入江湖的樣子,像極了一本裝幀精美的《論語》掉進了武俠話本堆里。在無量山劍湖宮,他認真和暴戾的武者討論“君子遠庖廚”的真諦;在萬仇谷石牢中,他竟對要取他性命的南海鱷神講起《孟子》的“四端之心”。這些武林高手們舞刀弄劍的手,突然碰到這么個溫潤如玉的怪胎,就像屠夫的殺豬刀突然挑到了一串佛珠,一時竟不知該劈砍還是該合十禮拜。
而王語嫣的出現(xiàn),徹底把這個書生的世界翻了個底朝天。那個曼陀山莊的少女,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武學百科全書??啥巫u愛的哪里是她胸中的韜略?他愛的是她憑欄遠眺時,發(fā)絲拂過《凌波微步》書頁的弧度;愛的是她說起表哥慕容復時,眼里比《易筋經(jīng)》更復雜的星辰大海。這個傻書生用北冥神功吸盡天下內力,卻吸不來姑娘淺淺一笑;用凌波微步走遍江湖險惡,卻走不進近在咫尺的心。
最妙的安排在于,金庸先生給這個情種準備的不是大徹大悟,而是更大的迷惘。當他終于不再是書生段譽,而是大理國君段譽時,靈鷲宮石壁上的武功秘籍突然變成了命運的偈語。原來他最得意的北冥神功,不過是逍遙派“鷓鴣倒影”的殘本;他最珍視的癡情,不過是父輩風流債的復刻。就連那個讓他魂牽夢縈的王語嫣,最終也像燕子塢的桃花,花期過了,自然要飛回舊時巢穴。
西夏冰窖里,虛竹的夢囈與段譽的嘆息在黑暗中相撞。這一刻我們才驚覺:段譽對王語嫣的癡,與虛竹對夢姑的執(zhí),本質上都是佛前那盞長明燈跳動的火焰——燈油是貪嗔癡,燈芯是求不得。而段譽比虛竹更可憐,虛竹至少擁有過真實的溫存,段譽卻用整個青春供奉著一尊名為“神仙姐姐”的玉像。
故事的結局,這個曾經(jīng)見佛拜佛、見塔掃塔的年輕人,終于在大理崇圣寺的鐘聲里讀懂了自己的命運。他不再需要六脈神劍的鋒芒,因為慈悲本身就是最利的劍;他也不再需要北冥神功的容量,因為放下才能容納整個江山。當王語嫣終究回到慕容復身邊時,段譽望著她決絕的背影,突然想起無量山玉璧上刻著的那行小字:“眾生無我,苦樂隨緣”。
原來他半生追逐的,不過是水月鏡花;而真正屬于他的江山與子民,一直都在洱海畔的月光下靜靜等待。佛國長大的情種,終究在情劫里證得了自己的菩提——不是所有的相遇都要有結果,有些眼淚澆灌的不是姻緣,而是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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