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代詩語言優(yōu)美,情感豐盈,意象新鮮,但有時晦澀難解。從閱讀角度看,“晦澀”是現(xiàn)代詩最明顯的特征之一。然而,這晦澀無論是源于特定的表現(xiàn)方式,抑或?qū)υ娭缕娴淖非?,還是對“何以為詩”的定位,一首好詩不可能僅表現(xiàn)在晦澀,而必須值得深入閱讀,讓讀者在認知與想象的主動參與中,發(fā)現(xiàn)晦澀中那復(fù)雜的詩意,充裕的內(nèi)涵。
“詩人讀詩”欄目邀請幾位詩人,每周細讀一首現(xiàn)代詩。這樣的細讀是一種演示,更是一種邀請,各位讀者可以從中看到品味現(xiàn)代詩的一些方法及其自由性,進而展開自己對現(xiàn)代詩的創(chuàng)造性閱讀。
第八期,我們邀請詩人???,和我們一起賞析帕斯捷爾納克的詩《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
撰文丨???/strong>
鮑里斯·帕斯捷爾納克(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1890—1960),二十世紀最偉大的俄羅斯詩人、作家之一,1958年以“在當代抒情詩領(lǐng)域取得的重大成就,以及對俄國史詩小說傳統(tǒng)的繼承”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
本期詩歌
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 作者:帕斯捷爾納克 譯者:力岡 吳笛 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 散發(fā)著暖烘烘的棉花氣息。 冬日的便道兩邊 明晃晃的冰塊在不停地斷裂。 冰塊先是噼啪作響, 然后瑟瑟打戰(zhàn)。 化出的水像發(fā)黑的指甲, 躲在夾縫里小聲訴怨。 樹上不停地滴著銅錢。 舊書店老板為了躲避, 順著檐下走, 身子緊緊貼著窗戶。 靴底的網(wǎng)狀紋, 橡膠公司的標記, 貼在一片片雪上, 或者沉入雨水里。 可是陰晴變化本是常事。 上午是暖洋洋的天氣, 下午就陰云四起, 報來極地的信息。 天空希望在大雪之前, 讓寒冷封住大街, 讓狂風(fēng)先行開路, 叫招牌、門環(huán)知道厲害。 1915年(1928年改定)
詩歌細讀
《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這首詩,出自帕斯捷爾納克的中譯本《含淚的圓舞曲》,是由力岡先生和吳笛先生翻譯的。這本書太好了。好到什么程度呢?它是我的寫作秘籍,是我壓箱底兒的東西。當然其他譯本也好,但是都沒有這個譯本對我的作用大。
對,關(guān)鍵是譯本的中文詩水平。
樂迷喊柴可夫斯基老柴,我喊帕斯捷爾納克老帕。老帕的名詩特別多,在俄文或者英譯本里,《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這首詩都排不上前十名。但在中譯本里,在我這里,這首詩卻排到了風(fēng)光顯赫的前三名。這份功勞屬于力岡先生,吳笛先生。
這首詩收在老帕的第二本詩集《越過壁壘》里。老帕就是憑著這本詩集和另外一本詩集《生活——我的姐妹》,證明了自己的專業(yè)能力。老帕寫這首詩的時候25歲。這讓我非常汗顏,因為我寫冬天幾乎寫了一輩子。
詩題來自詩的第一行,這是俄羅斯詩歌的形式標志之一。沒有題目就用第一句充當。我實在取不出題目或者不想取題目而且又不想叫《無題》的時候也用這一招兒。
“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的“化雪”,俄文是Оттепелями,意思是解凍。老帕寫這個詞兒的時候距離蘇聯(lián)解凍時期還有個幾十年,所以語義聯(lián)想也就不便進行下去。解凍是個好詞兒,但是兩位先生都沒用,而是選擇了“化雪”。在我們東北,“解凍”“化雪”這倆詞兒都是用的,此外還用“化凍”這類詞兒?!盎钡闹庇^性略略高于“解凍”,也可以說沒有差異。
“散發(fā)著暖烘烘的棉花氣息”,原文是Веяло ватным теплом(散發(fā)棉花般的溫暖)。中譯本的“暖烘烘”讓我極佩服。首先它保留了原文的“溫暖”含義,同時又多了其他的含義,比如其中一種暖和得迷迷糊糊的曖昧感覺。在我們東北,化雪的日子,外面還是挺冷的,但是掀開商店的棉門簾一腳邁進去,一股暖洋洋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就圍上來了。
這首詩里最牛的兩句出自第二節(jié)的三四行?!盎龅乃癜l(fā)黑的指甲,/躲在夾縫里小聲訴怨?!碧鷦恿?,雪水和冰水融化之后的景象就是這樣的。從修辭來說,這是一個典型的比喻句。本體是“水”,喻體是“指甲”,水是融化的冰雪之水,它因藏有泥土而顏色發(fā)黑。這種水就與因藏有泥垢而使顏色發(fā)黑的“指甲”具有相似性。同時,發(fā)黑的冰雪之水“躲在夾縫里”發(fā)出嘰嘰咕咕的微小聲音,好像一個人在“小聲訴怨”,在發(fā)牢騷。劉文飛先生將這兩句詩譯為“水滴在鉗子里抱怨,/就像發(fā)黑的指甲”。Клещах也是“鉗子”的意思。把看起來不可能融合在一起的詞語加以融合,正是這一時期老帕鍛煉出來的法寶。這種法寶既要求寫作者觀察得仔細,同時又能大膽而且合理地把它和其他事物聯(lián)系起來。
列維坦畫作《三月》,1895。
第三節(jié)仿佛電影鏡頭,讀者讀了便會看見一幅生動的畫面。為了躲避樹上滴落的融雪或者融冰,舊書店老板選擇了一種巧妙的行路方式——“順著檐下走,/身子緊緊貼著窗戶?!敝档米⒁獾氖堑谝痪浒粋€暗喻,“樹上不停地滴著銅錢”的“銅錢”,是指銅錢大小的未曾掉落的黃色樹葉,還是指銅錢大小的融化冰雪的黃色水滴?后者明顯更合理。只是這個銅錢必是非常小非常小的版本吧。
緊接著的下面是一個特殊視角的特寫?!把サ椎木W(wǎng)狀紋”,“貼在一片片雪上,/或者沉入雨水里?!毙椎南鹉z紋路這一細節(jié)被敏銳的老帕捕捉到了。它不僅粘泥帶水,還給雪留下了印跡。劉文飛先生譯本的“沾上魚子般的雪?!敝械摹棒~子”也是值得玩味的。
寒來暑往,秋去春來,其實人類就這點子事兒。所以老帕說,“可是陰晴變化本是常事?!币姂T不怪。這種看起來突然冒出來的感慨或者認知也是老帕常干的事兒。他的名詩《二月》就忍不住在結(jié)尾上價值——“化凍的地方又黑又陰暗/風(fēng)的吼叫聲又大又凄慘,/詩越是寫得出人意外,/越能如實地表現(xiàn)悲愴的境界?!币馔獾衷谝庵?。這幾句也是力岡先生和吳笛先生翻譯的。讀者如果心細,肯定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音樂性營造功夫如此之深。如果大家在深夜里低聲吟詠《商店在化雪的日子里》,想必更能體會老帕的妙處,也就更能明白為什么他在俄羅斯有那么多的讀者。真的是太美啦。
解凍或者化雪后未必就是好日子,“上午是暖洋洋的天氣,/下午就陰云四起……”天氣變化多端,我們沒必要胡亂延伸或者深度闡釋,就停留在天氣報道里也就行了。“天空希望在大雪之前,/讓寒冷封住大街,/讓狂風(fēng)先行開路,/叫招牌、門環(huán)知道厲害?!崩咸鞝?shù)娜缫馑惚P就是這么打的。但是事實證明春天終將到來。暖的后面是冷,冷的后面可能是更冷,但也可能是一個小暖呢。趁機寫首解凍詩也就應(yīng)上景了。
《含淚的圓舞曲》
作者:帕斯捷爾納克
譯者:吳笛 力岡
版本:浙江文藝出版社
1988年7月
作者/???/p>
編輯/張進 何安安
校對/趙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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