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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2025年9月30日《天津日報》)

一張印著深紅色邊欄的銀號便箋，十六開大小的毛邊紙，一位老中醫(yī)執(zhí)小楷筆處方于上，行書，一氣呵成，平和、晏然、流暢，像是對病人病情己有十足的把握。處方單的紙發(fā)黃，并有漬痕，下邊沿也破損殘缺。從便箋的印制格式和銀號名稱分析，處方單的年代應該是民國時期。我試著在手機上百度一下，沒有銀號的準確信息，但立馬找到了處方老中醫(yī)沈紹九的詞條。先生早在八十八年前已駕鶴西去?？磥磉@是一份有故事的處方單，現(xiàn)在被精心地框裱了出來，掛在四川一家中醫(yī)藥博物館的櫥窗中，儼然一幅古樸雅致的書法小品。

凝視著這份已然是書法作品的處方單，我無法了解它背后的故事，卻越看越覺得韻味十足。便箋的紅色邊欄配以墨黑行書，規(guī)矩中透出豪放，符合傳統(tǒng)審美情趣；處方單上有兩味中藥：尖貝與犀角，當屬名貴，藥房以示慎重和負責，蓋上“真正”二字印戳，如書法作品中鑒賞者加蓋的“攔腰章”；左上角標注的“八角二”為配藥價款，上蓋篆字章為藥房名號，估計是表明藥費收訖的意思，可看作書法作品收藏者“閑印”。

我把這張?zhí)幏絾闻恼蘸?，發(fā)在微信朋友圈。一位好友留言：“抗戰(zhàn)期間，有位文化名人來重慶避難。一日請友人在餐館小酌，結賬時發(fā)覺沒帶錢。好在是熟客，順便用老板記賬的紙筆墨打了欠條。隔日還錢，老板不收，欠條也不退。后來老板把欠條裝裱出來，懸掛在雅室?！边@餐館老板真是太可愛了，把欠條也當書法作品。

舊處方單和新欠條嬗變?yōu)樗囆g品，想必是小眾的，卻魅力四射，足見主人匠心獨運。

也是在博物館，我碰到一場名為“契約中國”的臨時展覽，一張張古、舊、老的契約被裝裱出來，當作藝術品收藏、展出。契約是老名詞，現(xiàn)在稱協(xié)議、合同。

展品中，一張光緒三十一年(1905)已經(jīng)黑黃的官契，吸引住我眼球：因奉旨建造正定至太原鐵路，占用石成侯土地四分二厘，平定州對其被占用土地及青苗損失進行賠償。契約蓋有平定州漢蒙文大印和中國鐵路總公司“土地不能租售別人”的條形備注章，石成侯與地保(地方上為官府辦差的人)在上面畫押認可。這份官契上格式化的內容以正楷字石印，從右至左分欄豎排，具體人物、地址、時間、金額及畫押等不確定項，則由毛筆小楷字填寫、操作。整份契約分兩部分，左邊是上述那些文字，右邊為一幅黑白寫實畫：一座巍峨大山占據(jù)大半幅畫面，山間幾處窯洞點綴，山腳近景為兩個官員模樣的人影，注目著一列行駛中的龐然大物般的火車……古老土地的寧靜，正被現(xiàn)代文明的轟鳴聲打破，呆板的契約頓時活潑起來。

“契約中國”大多數(shù)展藏品為民間契約，有的填寫在印制的“官契紙”中(便于官方收稅)，有的在普通宣紙和毛邊紙上書寫，內容基本上為土地與房屋買賣事宜，但無一例外地畫有圖畫：或農家小院、毛驢老井，或田地樹木、山石人物……顯然是國畫，彩墨、黑白都有，字與畫渾然一體，相映成趣。古人原來如此文藝、浪漫，讓我腦洞大開，甚至改變了認知。

觀賞中，覺得一份契約上的文字與圖畫間有種孤立感，仔細看，發(fā)現(xiàn)了端倪，或者說是“破綻”：字與圖拼接而成。我恍然大悟，所有契約上的圖畫都是后期補作，包括那份官契上行駛的火車。怪就怪博物館展廳的燈光太暗，又隔著櫥窗玻璃后的一段距離；必然也要怪補畫者惟妙惟肖的精湛技藝，“騙”過了我的眼睛。

在一幅補圖上，我找到題款人：茶嘴陳。當然得依靠“度娘”了。

查找結果出來了，茶嘴陳本名陳冰，1956年生人，長江邊馬鞍山的畫家。很多年前，在皖南一帶寫生時，他偶然見到寫在土紙上的民間文書，因為畫畫人天生一種對老字紙的親切感，便買回來慢慢看。原來是契約，每張都有時間、地點、人物，更有故事。后來越收越多，看著這些上百年的字紙，茶嘴陳總想鼓搗點什么出來。有次去珠海與三五好友相聚，經(jīng)南國海風一吹，終于開竅了。契約上的文字言簡意賅，留白多，特別是簽字畫押、見證人、執(zhí)筆人及日期處，有大片空白，茶嘴陳根據(jù)契約內容，或房屋、或田地、或山水……創(chuàng)作出一幅幅國畫，躍然故紙上，恰如契約原本就有的背景圖。在一份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外鄉(xiāng)人租房契約上，茶嘴陳畫筆下高大、氣派的徽式民居前有兩個人影，短衫人躬身面對穿長衫戴瓜帽者述說著什么。有人解讀：溪頭人程天洛去許村討生活，租許大椿房契——寒士嘆零丁，他鄉(xiāng)去安身。租房寄籬下，無戶亦無親。

為拓展空間，茶嘴陳又找來類似的土紙，與一些契約裱接后再進行創(chuàng)作，畫面語言更豐富。典型的便是那份行駛著火車的官契，讓我“上當”。但我甘心。

于是，一種獨特的名為“中國契約山水畫”誕生了。從2012年第一次在北京恭王府開展后，至今已在上海、廣東、安徽、云南、甘肅等地舉辦幾十場“契約中國”畫展。據(jù)說有契約者的后人，激動地站在畫前，萬千感慨。

米芾 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