丈夫走的時候,我三十二歲。

火化那天下著小雨,我穿黑色的外套站在殯儀館門口,看著煙囪里飄出的煙,想這就是他了。婆婆在旁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伸手扶她,手是涼的。有人過來說些安慰的話,我點頭,說謝謝。就這樣。

后來的日子也沒什么特別。早上七點起床,洗漱,吃飯,去單位上班。晚上回來做飯,洗碗,看會兒電視,十點半睡覺。日子就像一杯溫開水,淡而無味,但也不難喝。

我住的是老小區(qū),六層的板樓,沒有電梯。我在三樓,樓上四樓住著一個姓林的中年男人,五十出頭,妻子幾年前就去世了。我們平時見面就點個頭,最多說句"買菜回來了"這樣的話。

五年就這么過去了。

那天是周六,我從超市買了些菜回來,爬到二樓和三樓之間的時候,塑料袋突然破了,土豆?jié)L了一地。我蹲下去撿,手指被袋子邊緣劃了一道口子,滲出血來。

"等等。"

林叔從樓上下來,手里拿著個布袋子,"用這個裝吧。"

我愣了一下,接過袋子,說謝謝。他幫我把土豆都撿起來,動作很慢,像是怕弄疼了它們似的。

"手破了。"他說。

"沒事,小傷。"

他沒再說什么,轉(zhuǎn)身上樓去了。我提著布袋子回家,把菜放進冰箱,站在廚房里發(fā)了會兒呆。窗外的天色暗下來,有零星的雨點打在玻璃上。

晚上八點多,有人敲門。

我打開門,林叔端著一個碗站在門外。

"煮了點面,多了。"他說,"你要是不嫌棄的話。"

白瓷碗里是一碗清湯掛面,上面臥著一個荷包蛋,還有幾片青菜葉子。熱氣騰騰的,帶著蔥花的香味。

我接過碗,說了聲謝謝。他點點頭就走了,走得很快,好像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我端著碗站在門口,突然覺得手有點發(fā)抖。

這碗面很普通。蔥花切得不太均勻,面條煮得有點軟,荷包蛋的邊緣有些焦。但我吃第一口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了。

不是因為感動,也不是因為孤獨。就是突然想起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別人做的飯了。五年來,我的每一頓飯都是自己做的,自己吃的,自己收拾的。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習(xí)慣了,但那碗面提醒了我——原來我一直都記得。

記得有人會問你想吃什么,記得有人會在你下班前把飯菜準備好,記得有人會在你生病的時候煮一碗熱面條。這些事情我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忘了,但其實沒有。它們就藏在某個角落里,等著在某個瞬間突然跳出來,告訴你:你還是一個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睜著眼睛看天花板,想了很多事。

想起丈夫生病的那兩年。他躺在床上,我每天給他擦身體,喂藥,翻身。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但還是會在我累得直不起腰的時候,用手輕輕摸我的頭發(fā)。

也想起他走后的那些夜晚。我一個人坐在客廳里,電視開著,但我什么都聽不進去。我就那么坐著,從天黑坐到天亮,覺得整個世界都是空的。

但現(xiàn)在,我突然不太確定了。我真的已經(jīng)習(xí)慣了嗎?還是只是把自己關(guān)了起來,以為這樣就不會再疼?

第二天早上,我把洗干凈的碗和布袋子放在林叔門口,敲了敲門。沒人應(yīng)。我想他可能還沒起,就轉(zhuǎn)身要走。

門開了。

林叔頭發(fā)有點亂,穿著家居服,明顯是剛起床。

"東西放這兒了。"我說,"謝謝。"

"哦,好。"他愣了一下,"那個,面還行嗎?"

"挺好的。"

我們站在那兒,氣氛有點尷尬。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好像也不知道。

"那我先走了。"我說。

"哎,等等。"他叫住我,"那個,你要是不忙的話,中午要不要一起吃個飯?我做了點菜,一個人也吃不完。"

我看著他。他的表情很認真,但眼睛有點躲閃,像個做錯事的小孩。

我本來想拒絕的。這么多年了,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一個人,也不想再去適應(yīng)別人。況且鄰居們肯定會說閑話,說那個寡婦又找了個男人,還是樓上的老頭子。

但我看著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那碗面,想起自己一個人坐在餐桌前,吃著別人做的飯,哭得稀里嘩啦的樣子。

"好。"我說。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那個笑容很淡,但眼睛亮了一下。

"那中午十二點?"他問。

"行。"

回到家里,我坐在沙發(fā)上,盯著墻上丈夫的照片看了很久。

照片里的他還很年輕,笑得很燦爛。我伸手摸了摸相框,輕聲說:"我不是要忘記你。只是我還活著,我得往前走。"

說完這句話,我覺得心里輕松了一點。

中午我準時去了四樓。林叔做了四個菜,都是家常菜,炒青菜,紅燒肉,煎魚,還有一個紫菜蛋花湯。

"做多了。"他說,"本來想做兩個的,后來不知道你愛吃什么,就多做了點。"

我們坐下來吃飯。他的話不多,我的話也不多。但安靜得不難受,就像兩個老朋友,不需要說太多廢話。

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突然說:"其實我老早就想請你吃飯了。但不知道該怎么開口。怕你覺得我是個怪老頭,有什么不好的想法。"

我放下筷子,看著他。

"我沒什么別的意思。"他說,"就是覺得,一個人太久了,有時候挺想跟人說說話的。但又不知道跟誰說。"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也是。"我說。

他抬起頭,看著我,眼睛里有點濕潤。

我們沒再說什么,繼續(xù)吃飯。但這頓飯吃得很慢,很安心,像是終于找到了一個可以?？康母劭?。

走的時候,他說:"以后你要是不想做飯,就上來吃。"

我說:"好。"

下樓的時候,我聽見樓上傳來洗碗的聲音,嘩啦嘩啦的,很真實。我站在樓梯口,突然笑了。

這個世界沒有那么多轟轟烈烈的愛情,更多的是一碗面,一頓飯,一句"我也是"。它們不會讓你忘記過去,但會讓你相信,未來還值得期待。

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但至少現(xiàn)在,我不再那么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