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鄭老，是在一九六○年的秋天。我從復旦畢業(yè)分配到南開大學歷史系，鄭老當時任系主任。我在辦好了報到手續(xù)以后就去謁見鄭老。在著名學者、前輩面前，我感到局促不安，但在鄭老的親切垂詢下，我那種局促之感就立即消失了。鄭老知道我是從復旦分配來的，就說：“希望你能把復旦的優(yōu)良學風帶到南開來。”可見鄭老是積極主張高校之間互相交流，絲毫沒有門戶之見的。

我到南開后，感到教師之間沒有“文人相輕”的習氣。當時已蜚聲學術(shù)界的教授們，也都平易近人，全系漾溢著嚴謹?shù)膶W術(shù)空氣，這使我在其中生活得十分融洽，雖是剛從外校分配來的，卻沒有孤獨之感。以后與同志們交談，才知道這種氣氛的形成，與鄭老身教言教，積極提倡有關(guān)。

我到南開后，開始是在中國古代史教研室，擔任楊志玖教授的助教。一九六二年轉(zhuǎn)到了明清史研究室，鄭老兼任明清史研究室主任，從此，直到一九八一年八月離開南開調(diào)來復旦的二十年中，一直在鄭老的直接教誨下從事科研和教學工作。

我在復旦歷史系學習期間，就對明清史感興趣，但并沒有系統(tǒng)的學習，對明清史遠未入門。我出生在農(nóng)村，且幼失怙恃，門衰祚薄，連中學的門檻也沒有跨過。后來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學得了一些文化，一九五五年復員后，才以同等學歷考上了大學。因此，對中國歷史和其他基礎知識都很貧乏。為了彌補這方面的欠缺，在鄭老的同意下，我一方面工作，一方面參加了當時由鄭老主持的明清史研究生班的學習。

鄭老循循善誘，使我在明史研究中得以登堂入室。當年，鄭老在課堂上教導我們?nèi)绾螌W習明史的情景歷歷猶在目前。他說：“研究歷史不要獵奇，要從基本的史籍入手。學明史，要先看《明史》、《明史紀事本末》、《明通鑒》及《國榷》,尤其要精讀《明史》?！碑斖瑢W們面對幾百萬字的《明史》感到茫然時，鄭老就不厭其煩地講解對《明史》的閱讀方法。他說：“《明史》文字上好讀易懂，但是讀它也有一定的困難，它同其他紀傳體史書一樣，讓你一下摸不清頭腦，找不到線索。讀《明史》或其他紀傳體史籍，我認為要以‘時’為經(jīng)，以‘事’為緯。如何以‘時’為經(jīng)，以‘事’為緯呢?具體地說，《明史》的紀、傳、志、表如何讀法?從何處下手?我認為先從‘志’入手，先讀‘志’,因為它敘述一樁事情的發(fā)生、發(fā)展的過程，它的影響，它同其他事情的關(guān)系，實際是一種紀事本末。然后用‘紀’說明其先后關(guān)系。用‘傳’充實其內(nèi)容，所有寶貴的材料，都在‘傳’里。但若不以‘志’作為綱來讀，作為線索來讀，就做不到有計劃有系統(tǒng)地讀‘傳’,就不易找到許多資料。反之則收效快，收獲大?！辈⑶伊谐瞿男爸尽焙汀皞鳌睉鳛橹攸c來讀。這就使我能循著鄭老所指引的捷徑去閱讀《明史》,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不僅如此，鄭老還結(jié)合《明史》列傳的情況，指出寫史一定要內(nèi)容充實，具體生動，不能沉溺于辭章的修飾上，否則就不是歷史。鄭老說：“《明史》中的《于謙傳》是一篇好文章，但它不是一篇好傳記，它敘事不具體，過于簡略，如說‘萬歷中，改謚忠肅’。為什么在那個時候忽然改謚，沒有交待，沒有反映出那時防務緊急，使最高統(tǒng)治者想起昔日之忠臣。而《楊繼盛傳》是一篇好傳記，內(nèi)容充實，文字生動?！币院笪以陂喿x史籍或撰寫論文時，也就注意這些方面的問題。今天當我在講壇上向青年學生講授如何研究歷史時，飲水思源，自然就想起夫子循循然善誘的情況。

我到明清史研究室以后，就參加了鄭老所主持的《明史》點校工作。鄭老反復強調(diào)史籍的點校工作，是從事歷史研究的基本功。通過點?！睹魇贰房梢耘囵B(yǎng)我們從事史學研究必須具備鑒別史料的扎實功夫。事實確是如此，平常在閱讀史籍時，認為已經(jīng)懂了的文字，但要在下筆標點時卻遲疑了，究竟應該斷在哪里，需要仔細閱讀上下文及查考其他史籍來印證。尤其是校勘，開始時，我們幾個年輕同志覺得這一工作枯燥單調(diào)，有些厭煩，因此，在工作中出現(xiàn)了一些馬虎的地方。鄭老審閱時，發(fā)現(xiàn)其中的問題后，就耐心地指出：“?？惫ぷ魇翘岣咭徊抗偶年P(guān)鍵。國家把《明史》的點校任務交付給我們，我們就要嚴肅認真地對待，盡量把《明史》中存在的問題校出來，這樣就可以減少讀者對《明史》因訛傳訛的錯誤?！编嵗嫌指鶕?jù)《明史》的具體情況，指出重點是本校，紀與傳校，志與傳校，傳與傳校，紀與志校。通過這樣一段時間的艱苦工作，我們每個人的?？辟Y料都積盈數(shù)尺，最后才在這一基礎上，挑選比較重要的撰成二千多條校勘記，糾正了原來《明史》的不少謬誤，或指出其中史實有歧異的地方。對我來說，通過《明史》點標工作，確實受惠不淺。以后，每當閱讀史籍，搜集材料時，總是要與其他有關(guān)史籍和篇章進行校核。這一習慣，也都是在鄭老的教導下養(yǎng)成的。

鄭老對工作，不論巨細，都極端認真負責。我們在點?！睹魇贰窌r，發(fā)現(xiàn)其中的干支常有差錯，而查核又很麻煩。鄭老了解到這一情況，就親自設計制作了干支換算年月日的計算尺，每人發(fā)給一把，使用起來極為方便。今天，每當我拿起這一把計算尺時，就會想到鄭老極端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它無異成為我一把“戒頑”“警惰”的戒尺。

十年動亂中，鄭老受到了迫害。一九七六年打倒“四人幫”后鄭老立即精神煥發(fā)地投身于教學科研工作，一九七八年又開始招收研究生，還愉快地接受了為全國各高等學校培養(yǎng)明清史教師的任務。當時，我們研究室的一些同志，愿意搞科研，不愿意搞教學。鄭老就耐性地開導大家：“教書育人，不僅為國家培養(yǎng)人才，同時對自己也是一種很好的鍛煉。要登上講臺傳授知識，事先自己就要有充分的準備。往往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原來以為自己已經(jīng)掌握的內(nèi)容，但當組織材料時，卻覺得還不能說明問題，于是又得去尋找材料，充實內(nèi)容，弄清史實?！编嵗线€從自己半個多世紀的教學生涯中總結(jié)出一條寶貴的經(jīng)驗，說：“我守住這樣一條根本原則：不管工作性質(zhì)有何變動，始終不離講壇?！编嵗险J為這樣可以達到三方面的目的。一是在講課中，同學們提出的一些問題往往為自己所忽略的，可以促使自己去思考、去鉆研，從而使自己對問題認識得更全面更深入。二是講課需要不斷充實和更新教學內(nèi)容，可以使自己跟上時代的步伐，不致與社會脫節(jié)。三是科研與教學互相促進，把科研成果帶到課堂上傳授給學生，又把教學中的問題帶到科研中去深入研究，這樣循環(huán)往復，才能使自己的知識不斷深化。鄭老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我在南開大學的二十多年中，鄭老出任過南開大學副校長和全國人大代表，社會活動十分繁忙，但他仍堅持為學生講課。一九七八年，鄭老已八十高齡，仍然為研究生和明清史教師進修班授課。鄭老在講臺上精神矍鑠，聲音洪亮，板書揮寫自如，蒼勁有力，往往一站就是兩個小時甚至三個小時，連續(xù)講授，使我們在座的同志都肅然起敬。在鄭老言教身傳的帶動下，我們研究室的同志圓滿地完成了教育部交給的明清史教師進修班的教學任務。鄭老還考慮到明清兩代的史籍繁多，有的文獻材料已難于見到，解放前后的一些專著及論文一般讀者也不易搜尋，更不便集中閱讀，為了幫助明清史教師進修班同志的學習，在鄭老的主持下，選編了《明清史資料》上下冊。直到今天，每當我在教學科研工作中萌生怠惰情緒時，回想起鄭老忠誠黨的教育事業(yè)，對教學工作極端負責的精神，就會感到自愧，從而振作起來，克服自己的這種陋習。

鄭老始終堅持用馬列主義立場、觀點和方法來研究歷史。他認為自己在舊社會對馬列主義接觸得比較少，今天就要加倍努力，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他經(jīng)常對我們說：“馬列主義是明燈，對知識分子來說，它既是改造主觀世界的銳利武器，又是從事歷史研究的指針?！睂嵤虑笫牵邱R列主義的根本觀點，鄭老在講課和寫作史學論文時，也貫徹這一原則。他反復強調(diào)研究歷史要求實，要寫信史，他說：“只有在馬列主義的指導下，詳細地占有材料，才能得出符合歷史實際的結(jié)論?！彼运谧约旱氖穼W論著中總是搜集著豐富的史料。他曾說：“講課中，在闡釋一個歷史事件時，在它的背后，起碼應有三條以上的資料作根據(jù)。孤證不立，寫文章和講課的要求是一樣的。”這些都說明了鄭老實事求是的優(yōu)良學風。

博大與精深相結(jié)合，這是鄭老治學的一個特點。從先秦典籍到近代歷史，他都很熟悉，對明清歷史則更為精深。他也以此要求我們。他常在課堂上講，要想對明清歷史了解得深刻，對先秦直到宋元和近代的歷史也必須有所了解，把明清這一時期放在中國整個歷史的長河中去考察，這樣對明清史的研究才能深透。因此他主張史籍要泛讀和精讀相結(jié)合。他常在課堂上說：“對有的史籍是瀏覽一下就行了，甚至有的只要翻一下序跋及目錄，但對重要的典章制度，就要精讀，要徹底的弄懂它，要求甚解，如果不求甚解，只是一知半解地去講歷史，寫歷史，那末歷史就必然會走樣。”鄭老對一些典章制度窮源究委的態(tài)度，確是我們的楷模和表率。對我印象最深的是鄭老關(guān)于明清時期科舉制度的一次講授。平時我對明清的八股文的了解很疏略，對《明史》卷七O《選舉志》中說的一段話：“其文略仿宋經(jīng)義，然代古人語氣為之，體用俳偶，謂之八股，通謂之制義。”粗看它似乎已經(jīng)了解，細看則不然，怎樣“仿宋經(jīng)義”?怎樣“代古人語氣為之”?鄭老找來了清人應試時所寫的八股文進行剖析，這樣才使我對八股文有了深刻的了解。

鄭老常以錢大昕《十駕齋養(yǎng)新錄》的含意來鼓勵大家。他說“錢大昕這樣一個清代乾嘉時代的大學者，還以駑馬自況，這說明錢大昕抱有的鍥而不舍的治學精神?！盾髯印駥W》篇說：‘騏驥一躍，不能十步；駑馬十駕，功在不舍?！乙源俗悦?，也希望大家發(fā)揚‘駑馬十駕’的精神去治學，我相信一定能在史學方面做出成績來的。”鄭老的這一教誨，對我的印象是特別深刻的，我自知原來的基礎薄弱，只有遵照鄭老的這一教導，發(fā)揚“駑馬十駕”的精神，才能在史學方面作出一些貢獻。

一九八一年八月，我調(diào)離南開來復旦歷史系工作。臨行前夕，我去向鄭老辭行。當時鄭老的身體還是那么健康，他在書齋里接見了我，表示說：“湯綱同志，從工作方面考慮，我是舍不得你離開我們明清史研究室的；但為了照顧你家庭的團聚，我沒有理由來阻攔你。希望你仍在明清史學術(shù)領(lǐng)域中，一如既往那樣繼續(xù)探討與研究，為史學界作出貢獻?！辈⒐膭钗遥Ｍ液湍媳耐竞蠈懙摹睹魇贰吩缛粘霭?。面對著慈祥的鄭老，我囁嚅著說：“鄭老，二十年來您對我的教誨，永志不忘。您對我的臨別贈言，一定銘記在心，朝著您所指引的方向去做。祝愿您老健康長壽。今后，當您老九旬、百齡高壽時，我一定專程前來向您祝賀?！鞭o別鄭老出來，思緒萬千。我從而立之年來到南開，在鄭老的直接教誨下，度過了二十個春秋。我和南炳文同志合寫的《明史》中的不少觀點，都是在鄭老的教導下形成的。在南開園我經(jīng)過了風雨如晦動亂的十年，也經(jīng)過了欣欣向榮的社會主義建設的春天。今天要離開南開園，離開同志們，離開鄭老，真是別有一股滋味在心頭。我不覺又折回到鄭老的書齋外，良久佇望鄭老伏案讀書的身影，默禱著老人家健康長壽。

我到復旦不久，就完成了我和南炳文同志合寫的《明史》上冊。如果我和南炳文同志合寫的《明史》,對史學界有一點貢獻的話，那也是我們長期以來在鄭老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教導下所取得的。但遺憾的是《明史》尚未出版，而我們敬愛的鄭老卻溘然長逝。悲痛之余，我們只好加倍努力，完成《明史》下冊的撰寫來紀念鄭老。

(原載《鄭天挺學記》,三聯(lián)書店，1991年4月)

原標題：循循善誘，誨人不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