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杜，你去吧，我這張臉一露出來，娃娃準哭?！薄?937年10月，祁連山腳下的一個村口，王樹聲壓低聲音說。那晚月色發(fā)白，羊圈里還在咩叫，我側(cè)頭看他，胡茬子硬得像鋼針，臉上星星點點的紫紅酒刺在寒風中更顯猙獰。我懂他的顧慮，只好提著水壺和干癟的錢袋子，獨自敲開了那戶人家的木門。

王樹聲“繃麻子”的外號在紅軍里算不上秘密，但在陌生鄉(xiāng)民眼里就是威脅。西路軍潰散后，我們這支不足十人的小隊一路東返，既無供給，也少彈藥，討飯就成了活命的頭等大事。按理說，副總指揮同騎兵師師長并肩要飯，本身就夠?qū)擂?，再加上他的外貌，難度陡增。后來有人問我，當年你倆怎么沒餓死？答案一句話：臉皮比風雪還厚。

回頭看那段日子，時間軸并不復雜，卻處處兇險。1936年10月，西路軍西征翻越祁連山，本想向新疆尋求蘇聯(lián)援助，結(jié)果被馬家軍纏住。三個月后，倪家圍子激戰(zhàn)失利，兵員銳減，給養(yǎng)近絕。1937年3月14日，石窩山會議定下了“分散突圍”方案，徐向前和陳昌浩先期返回陜北，王樹聲、李先念分別率右、左兩支隊沿祁連山兩側(cè)活動。紙面上是兵分三路，實質(zhì)是各自為戰(zhàn)。

我隨右支隊出祁連山，一開始還有七八百人，斷斷續(xù)續(xù)打了幾仗，不到一個星期便掉隊大半。那幾天我們白天埋鍋造飯，夜晚強行軍，戰(zhàn)士常常騎在馬背上睡著。凌晨一查點，二十四個人還在隊列里，再往后數(shù)，空蕩蕩的戈壁像被風刮凈。王樹聲把馬刀往地上一插說：“留得青山在，回去再聚山頭?！边@一插，等于宣布部隊解體。

當晚，他點了我、李彩云、李新國等十余人，分成兩個小分隊。理由很簡單，人多目標大，人少行動快。照規(guī)矩副總指揮應(yīng)帶大隊，可此刻已無“大隊”可言，于是他挑了最堅韌的幾人同行，打算穿祁連山脈的毛細溝折向東南。那條線既無補給點，也少人煙，旁人聽了直皺眉，王樹聲卻說：“越冷門越安全?！?/p>

一路上，我們先后遭到兩次騎兵追擊。第一次在黑河支流邊，槍聲剛起天就黑透，我指揮五名戰(zhàn)士斷后。次日清點，他們沒跟上；第二次在山埡口，敵騎讓炮手把迫擊炮架在坡頂，炮彈像酒碗大，落在石壁上火星亂蹦。那一仗我們丟了八條命，剩十一人。王樹聲咬牙不吭聲，把那八人名字刻在山石上，刻完才抹一把臉上的凍血。

西北高原的春夜極冷，馬蹄印一早就會硬成冰溝。為了不留下痕跡，我們拆散蹄鐵，裹布前行，偶爾把馬趕進河谷再驅(qū)散。可是人終歸要吃飯，到了無人區(qū)邊緣，最難的正是討飯。王樹聲的臉在此處“大顯身手”，他一露面，小孩就嚎哭，大人慌忙關(guān)門，勺子碰鍋的聲音倏地沒了。我身材不魁梧，衣服也破得像放羊娃，推門喊“行路軍人，討口熱水”，多少還能換來幾塊硬饃。

有一次入夜，我們摸進甘肅高臺縣一個叫聶家臺的小村。前一天沒吃飽，王樹聲肚子咕嚕響。我輕敲屋門，老漢遞出半罐紅薯粥。王樹聲見熱氣直冒，竟忘形地把碗端起來就喝，被旁邊一個十七八歲的小伙子當成“外來劫匪”，抄木棍追著他滿院跑。場面荒唐，卻能看出老鄉(xiāng)對陌生面孔的戒備。正因如此，王樹聲干脆連門都不進，索性在窗外守望，讓我一人交涉。

祁連山邊的盜匪也不少。過民樂縣南山時，三十來個青海土匪扛著漢陽造圍住我們，要錢要槍。王樹聲開口：“有膽量的放馬過來！”嗓門像炸雷，對方被鎮(zhèn)住了幾秒，隨后還是開槍。雙方不過百米，我們以石壁做掩護，七條槍剛好打成扇面火力，一個照面就撂倒五六個。土匪扔下幾袋羊毛逃竄，那袋羊毛后來被我們用來換了干糧。

行至六月，祁連山雪線開始上移，牧民下山趕會，草原上熱鬧起來。就在這期間，我們與落單的歐陽毅碰頭。歐陽毅當時獨自一人，身披羊皮褂，遠看像個哈薩克獵手。我一眼認出他，倆人狠狠擁抱，他第一句話：“還剩幾個人？”王樹聲答：“七個半?！蔽也唤?，“半個哪兒來？”他指著瘦得像麻桿的通訊員小蘇，說“半條命也算”。眾人都笑，笑聲里透著苦。

祁連山以東，河西走廊盡頭的張掖盆地開始出現(xiàn)國民黨便衣。為了避耳目，我們臨時決定兵分兩路，我在第一組，李新國在第二組，各帶三四個人。分手前，王樹聲專門開了個十分鐘的小會，語氣意外地鄭重：“今后誰若犧牲，黨籍、軍齡由生者作證?；氐窖影?，組織不會讓大家白走這一遭?！彼f完，掏出那把毛瑟手槍塞到我手里，“老杜，槍你帶，萬一路上我倒下，總不能讓敵人撿便宜。”

我的組線路更偏南，穿松山峽口，鉆叢林，晝伏夜行，全靠一張手繪地圖。沒走多遠便遇暴雨，山洪夾石塊翻卷沖下，我和通訊員緊扣一棵枯松，腿上被砸出大片青紫。洪水退后，我倆在亂石堆里發(fā)現(xiàn)兩具馬家軍士兵的尸體，借他們腰里的皮帶做鞋帶，才沒赤腳趟碎石。饑餓逼人時，我們甚至挖過地鼠窩，揀那種紫黑色的“小土豆”，煮到變稀糊才能咽下。

再說王樹聲那一路。離開我們后，他一度與曹丕堂、李彩云失散。郭家堡一帶多鹽堿荒灘，村民靠鹽堿草養(yǎng)羊，眼界狹窄，對外來人異常警惕。他們誤把王樹聲當作“馬家軍探子”，幾乎用麻繩把他吊在梁上拷問。多虧當?shù)匾粋€叫俞學仁的塾師出面，說看他不像壞人，又見王樹聲腰間暗紅黨證，才私下護送十余里。臨別那日，俞學仁嘆，“洪水滔天，各憑良心渡?！蓖鯓渎暪笆只囟Y，兩人再未相見。

進入陜甘寧邊區(qū)控制范圍后，也不意味著平安。保衛(wèi)處設(shè)置警戒線，專門抓可疑分子。我們趕到定邊附近時，因衣衫襤褸且攜帶六四式手槍，被一支便衣小隊摁倒在沙地。我大喊“我是杜義德，騎兵師師長”，對方仍不松手，直到延安總部核實身份才解開繩子。王樹聲比我更慘，他被誤當成馬家軍隊官，壓在驢車上一路顛進了保衛(wèi)處。進去沒多久，負責審訊的同志看看名單，嚇得趕緊松綁賠禮。

1937年8月中旬，八路軍總部在延安棗園召開會議，毛澤東見到王樹聲，先拍肩膀又握手，笑著說：“回來了就好，西路軍的賬不算在你頭上?！泵飨苌佼敱娊忉屫熑螝w屬，這句話讓王樹聲放下心理包袱。會后他坐在窯洞門口，用搪瓷缸喝高粱咖啡，盯著遠山發(fā)呆。晚上他對我講：“我逢七不順。二十七年黃麻起義，三十七年祁連山，怕是四十七年還得闖一次險關(guān)。”我沒接話，卻暗暗記住。十年后，他果然在鄂西北戰(zhàn)役中又差點丟命。

整體算下來，右支隊從祁連山出發(fā)到抵達延安，歷時五個多月，行程兩千七百余里，出發(fā)時二十四人，到延安只剩八人，平均三百多里損失一人。有人說這是“失敗者的長征”，可倘若沒有這段逆旅，西路軍的血脈是否還能在未來戰(zhàn)場上重新集結(jié)？歷史無法假設(shè)，但有一點確定：那些日夜兼程的腳印，把紅軍的旗幟從嶺頭雪窩一路帶進了陜甘寧，根據(jù)地的防線因此更加厚實。

我今年已是耄耋之年，再提起要飯的經(jīng)歷，依然能聞見當年那碗紅薯粥的酸甜。有人笑，說堂堂大將、中將，居然靠伸手乞食活命。我并不覺得屈辱。戰(zhàn)爭不是閱兵，脫離百姓就等于脫離生路。王樹聲那副兇臉讓我一人多跑了幾十趟門，可也正因如此，老鄉(xiāng)怕他，不敢索要報酬，我們反倒多吃了幾頓干糧。冥冥中似有天意，叫我們記得：槍膛里缺子彈可以搶，肚子里缺糧食只能求人。能求人，亦是一種能力。

這些片段沒有光環(huán)，沒有號角，就像礫石鋪就的小徑，粗糲得硌腳，卻把我們帶回了延安。王樹聲后來常開玩笑：“若不是你這張討人喜歡的臉，我早餓成面具了。”其實他不知道，我每次敲門前也會忐忑，擔心對方不開門，擔心我被當成流寇。但門總要有人去敲，敲開就有一線生機。歷史的門同樣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