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50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帶，爬坡需要耗費巨大的體力。

新京報記者 | 劉思維

編輯 | 楊海

校對 | 楊許麗

這個“十一”長假，珠穆朗瑪峰腳下迎來前所未有的喧囂——珠峰東坡嘎瑪溝區(qū)域創(chuàng)下歷史最大客流量紀錄，上千名徒步愛好者涌入這片荒野秘境，希望一睹日照金山的盛景。在一個流傳甚廣的視頻里，進山處人擠人，牦牛挨著牦牛。徒步者們發(fā)帖吐槽：“珠峰徒步真成逛公園了”。

9月29日，西藏日喀則市定日縣曲當鄉(xiāng)珠峰東坡嘎瑪溝進山處一片嘈雜。受訪者供圖

事實上，珠峰東坡嘎瑪溝徒步路線以“路野、全程無補給、氣候復雜”著稱。然而，10月4日夜間，珠峰東坡出現(xiàn)近年國慶期間最強暴風雪，打亂了徒步者原本的計劃，讓這段旅程的兇險程度倍增。

多位徒步者向新京報記者回憶，當晚他們在暴雪和雷電中扎營，度過驚心一夜。有人躺在帳篷中被雷聲嚇得不敢入睡，有人的睡袋被滲入底帳的積雪浸濕。商團（商業(yè)團隊）領隊輪流值夜，清理隊員帳篷上和周圍的積雪，少數(shù)人在牧屋或公帳內(nèi)過夜，一早出帳，發(fā)現(xiàn)自己的單人帳篷已經(jīng)被積雪掩埋……

5日早上雪停后，背負行李的牦牛因積雪過深無法行動，一開始只能靠人力鏟雪開路，徒步者們排起長龍，在及膝深的雪中艱難跋涉，沿著牦牛踩出的腳印，翻過海拔5350米的埡口。有人在路上摔哭、凍到絕望，“以為自己要永遠留在珠峰東坡?！?/p>

當天，西藏日喀則市定日縣各部門組織相關力量深入該區(qū)域開展聯(lián)絡、接應、服務保障等工作。10月6日，中秋節(jié)，第一批徒步者已經(jīng)安全出山，仍在山上滯留的游客全部取得聯(lián)系。

“敬畏自然?！边@是回顧這次驚險的旅程，人們留下的共同感慨。

上千人來珠峰“逛公園”

“活久見，（珠峰）徒步都要變成逛公園了。”9月29日，定日縣曲當鄉(xiāng)珠峰東坡嘎瑪溝進山處一片嘈雜。

在云南商團副領隊李峰（化名）的鏡頭中，云團之下，這座壯麗神秘的山峰靜靜矗立，而山腳下更像是一處喧囂的農(nóng)貿(mào)市場——當?shù)卮迕裾龂ㄜ嚒⑥r(nóng)用車卸貨，地上成堆的白色編織袋里裝著帳篷、戶外裝備、食材等物資，身穿五顏六色沖鋒衣的徒步者興致盎然地拍照留念，牦牛工趕著黑色的牦牛與雇主集結(jié)，為出發(fā)做著最后的準備。

珠峰東坡嘎瑪溝徒步路線圖。受訪者供圖

珠峰東坡嘎瑪溝徒步路線是一條商業(yè)化多年、較為成熟的徒步線路。全長約70-80公里，平均海拔5000米以上，徒步者一般從曲當鄉(xiāng)優(yōu)帕村出發(fā)，走南線到嘎瑪溝核心區(qū)再到珠峰東坡大本營，經(jīng)過一小段折返路線，再由北線走環(huán)線返回出發(fā)地，走完全線大約花費7-10天。

“十一”假期是珠峰東坡嘎瑪溝線路的最佳徒步季。9月下旬到10月中旬期間，珠峰東坡天朗氣清、秋色斑斕，徒步者有極大概率見到珠峰、洛子峰等多座海拔超過8000米的雪山，領略“日照金山”和“雪山倒影”等壯美風光。

曲當鄉(xiāng)的村干部達吉（化名）向新京報記者介紹，來珠峰東坡徒步的游客要在曲當鄉(xiāng)進行實名登記、繳費，并由當?shù)亟y(tǒng)一安排牦牛工和牦牛。往年同期，游客在四五百人左右已算不少，今年是他印象中珠峰東坡登記游客第一次突破千人。

多名徒步者向新京報記者分析，國內(nèi)高海拔徒步熱門線路集中在川西、云南、新疆、西藏等地，但由于近期新疆的幾條徒步路線臨時關閉，很多徒步愛好者“轉(zhuǎn)投”珠峰東坡。

李峰的隊伍一行二十多人，隊員來自全國各地，大部分都有高海拔徒步經(jīng)驗。主領隊帶這條線路50多次，隨行還有李峰在內(nèi)的幾位副領隊，分段帶領不同實力的隊員。由于這條線路路況較差、全程無商業(yè)補給，徒步者需要自備過夜裝備和多日食物，依賴牦牛將物資馱運上山。

來自蘇州的徒步愛好者王建平（化名）在9月29日進山，他沒報商團，屬于“散客”。選擇“十一”出發(fā)，是因為假期游客較多，方便在網(wǎng)上湊人包車，分攤費用。王建平找了5個“搭子”，一個牦牛工能趕三頭牦牛，6人包一輛車、包一個牦牛工，均攤費用下來每人只需花兩三千元，比參加商團能省六七千元，“這樣最合算。”6人團沒找向?qū)?，跟著軌跡和牦牛的蹄印走，“萬無一失?！?/p>

這支臨時組成的隊伍很松散。57歲的王建平走在最前頭，他并不了解其他隊友的實力和水平，很快就和其他5個隊友拉開了距離。王建平從2022年開始接觸高海拔徒步，一個人走過岡仁波齊、庫拉崗日等西藏著名的徒步路線。這次珠峰東坡之行前一兩個月，他每月徒步至少100公里，鍛煉體能。

9月29日傍晚，李峰帶著隊員到達第一個營地曉烏錯時發(fā)現(xiàn)，人多得“要擠爆了”，目之所及全是人，有商團也有散客，吵吵鬧鬧，帳篷與帳篷之間，距離只有一兩米。

今年“十一”前后，倒映著日照金山的湖邊零星散落著塑料瓶。受訪者供圖

人一多，垃圾和是非也多了起來。倒映著日照金山的湖邊零星散落著塑料瓶，大煞風景；營地里的泡沫箱垃圾堆得溢了出來，極個別人在拔營時留下垃圾，遭人提醒，留下一句“我交了垃圾費了”便揚長而去……

暴雪驚雷夜

這次天氣并不盡如人意。山下曲當鄉(xiāng)的天空一直陰云密布，常在高原徒步的人都聽過“山下陰天，山上下雨；山下小雨，山上暴雨”的說法，極個別“散客”徒步愛好者在到達曲當鄉(xiāng)后，等待幾日，認為氣候條件不適宜上山便返程了。但商團由于涉及人數(shù)眾多，選擇就沒這么靈活。李峰說，9月29日進山時“有陽光”，進山后就一直陰天。

由于整條路線海拔落差達3000米，珠峰東坡氣候詭譎，“一日有四季”，徒步者常在一天內(nèi)經(jīng)歷晴、雨、霧、雪。

自打王建平進山以來，放晴的時候極少，頭頂?shù)脑茍F重得好像馬上要墜下來，頭發(fā)和眉毛都掛上了細密的水珠。他發(fā)現(xiàn)，上午空氣相對干燥，一到下午就下小雨，于是加快步伐，趕在下雨之前抵達營地扎營。6人團中其余幾人體力不如他，抵達營地往往已經(jīng)傍晚，只能頂著小雨扎營，睡袋和防潮墊會變得潮濕。

日喀則市氣象臺在10月3日18時、10月4日17時，接連發(fā)布強降雨藍色預警信號，提示高海拔個別鄉(xiāng)鎮(zhèn)有大到暴雪。達吉告訴新京報記者，他4日接到氣象通知，但沒料到雪會下得這樣大，“山上山下，很多樹都被雪壓倒了，這在我記憶中還是頭一次?！?/p>

3日夜晚，措學仁瑪營地飄起雪花。這是距離山下村莊最近的一個營地，下山路程7-8小時。

翌日清晨，王建平鉆出帳篷，眼前白茫茫一片，雪在帳篷上積了一寸厚。由于擔心雪化后氣溫會驟降，原本就泥濘難行的路面會因結(jié)冰而更加濕滑，他匆忙拔營下撤。事后，他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在4日傍晚，暴雪到來之前撤到山下。

同日進山的李峰的商團行程比王建平落后一天，在4日從俄噶營地出發(fā)，往措學仁瑪營地走。剛出發(fā)時，小雪變成小雨，起先雨珠落在沖鋒衣上還能滑落，過一會兒雨滴就開始下滲，部分隊員的保暖層衣物已經(jīng)被雨淋濕，李峰的褲腳也開始進水，鞋襪全濕透。此時天氣突變，鵝毛大雪夾著冷風，向人群襲來。

眾人穿著潮濕的衣物在雪中走了三小時，雪帶著風從四面八方的各個縫隙鉆進人的身體。有幾名隊員冷到嘴唇發(fā)抖，接近失溫。

就在李峰的商團在珠峰的風雪中跋涉時，4日中午，廣州姑娘陳格爽跟隨商團進山了，來自全國各地的20余名隊員在拉薩集合，在高海拔地區(qū)適應了三四天，才在這一天按計劃出發(fā)，他們進山時，山下是陰天，偶爾露出一點陽光。

剛進山就遇上了雨——在事后的分析中，這也是商團最為人詬病的一點，有專業(yè)戶外人士分析，商團明知今年十一期間天氣不適合進山，但是為了盈利不會輕易取消行程，“只要進了山，遇到極端天氣再帶人下撤，在保住口碑的基礎上最大程度爭取利益?！?/p>

4日傍晚，陳格爽抵達第一個線路營地曉烏錯，由于比大部隊晚了6天進山，當時營地里團隊人不多，只有兩三個同天進山的商團。

但彼時的措學仁瑪營地人滿為患，前一天留下的帳篷已經(jīng)被積雪覆蓋，眾人一片慌亂。為了安撫隊員情緒，李峰和其他領隊立即組織在公帳內(nèi)生火，燒熱水，讓大家喝了熱水和葡萄糖補充體力，換掉潮濕的衣服鞋襪鉆進睡袋，抱著灌了熱水的瓶子取暖，很快恢復了正常體溫。

真正的考驗還在后頭，這場雪下了一整夜。有些隊員飯后就睡在自己的帳篷里，領隊提醒，手機設每小時定時鬧鈴，抖落掉帳篷積雪。大部分隊員則聚集在公帳內(nèi)枯坐，李峰把爐頭搬進帳內(nèi)取暖。一開始大家還想著玩游戲消磨漫漫長夜，但是兩輪游戲過后，所有人都失去了精力和興致，耷拉著腦袋，除了互相提醒抖雪的話語，帳內(nèi)異常安靜，只能聽見狂風的呼嘯。

10月4日晚，風雪肆虐，李峰擔任副領隊的商團公帳內(nèi)，隊員們聚集在一起過夜。受訪者供圖

為了防止帳篷被積雪壓塌、滲透，李峰和其他領隊輪流值夜，用鐵鍬將帳篷頂部和四周的積雪清理干凈。

戶外經(jīng)驗不足又自行組隊的“散客”面臨的情況更為兇險。一名網(wǎng)友和一個搭子組隊前來，從4日23時開始，用攜帶的小鍋挖雪1小時，基本把帳篷周圍的積雪清完。但雪一直在下，兩小時后，帳篷又被雪掩埋，睡袋被雪滲透、浸濕，他穿好衣服，鉆出帳篷，蹚過及膝深的積雪，前往營地的牧屋避風雪。風雪太大，他兩次走錯方向，終于在第三次嘗試后摸索進牧屋，熬到了天亮。

相比暴雪，更危險的是雷電。夜間扎營遇到雷暴，除了祈禱沒有更好的辦法。陳格爽回憶，雷聲是從5日凌晨2、3點在天空中炸響的，每隔一兩分鐘就爆發(fā)一陣轟隆巨響，兩秒鐘后，帳篷內(nèi)被白色和紫色的閃電照亮。陳格爽蜷縮在睡袋深處，脊背不由繃緊。“在如此極端的環(huán)境中，大自然的力量是絕對的，人類何其渺小，只能提前規(guī)避和最大限度地保護自己?！?/p>

牦牛開路、埡口撤離

5日一早，措學仁瑪營地下了一夜的雪終于停了。走出公帳的李峰看到，帳外雪深超過膝蓋，大部分帳篷被積雪覆蓋，有些帳篷被雪壓塌。大家正在用各種工具把被積雪掩埋的食材、登山杖、冰爪挖出來。

從措學仁瑪營地下山，要翻過海拔5350米的朗瑪拉埡口，這是整條徒步路線中的海拔制高點，翻越它，是走出嘎瑪溝、完成整個徒步環(huán)線的最后一道，也是最艱難的一道關卡。

10月5日，李峰和隊員們走在牦牛隊蹚出的溝渠里下撤。受訪者供圖

翻越埡口要先經(jīng)歷一段全長三四公里，海拔330米左右的爬升。這段路況極為復雜，先是經(jīng)過一段湖畔緩坡段，繞著湖邊或橫穿連接幾個海子的緩坡地帶，路面通常是碎石、草甸和溪流；中間是漫長之字形爬坡段，路面主要是松動的碎石和頁巖，被稱為“風化地貌”，踩上去很不穩(wěn)固；接近埡口的沖刺階段，要經(jīng)過一段被積雪和冰磧石覆蓋的薄冰。

有一隊商團走在前面，由幾名領隊和隨隊的藏人“協(xié)作”輪番為大家用鐵鍬鏟雪開路，其他人一個接一個跟在后面。隨后開路者精力耗盡，牦牛工急切地趕著卸掉物資的牦牛走在隊伍前面，大家都自覺地給牦牛讓路。大雪深處齊腰，牦牛行動極其緩慢，逐漸蹚出一道寬約四五十厘米、深淺不一的溝渠。

在5000米以上高海拔地帶，爬坡需要耗費巨大的體力。海拔越高、氧氣越稀薄，在深雪中跋涉，體力消耗是正常情況下的2-3倍。幾百名徒步者在牦牛隊踩出的溝里將步速調(diào)試成0.5倍速，走兩步，就需要停下喘口氣。

看到五彩經(jīng)幡在風中劇烈飄動，就到了朗瑪拉埡口的頂端。疲憊下撤中，李峰既要小心腳下，又要看顧隊員，無暇欣賞風景。緊接著就是一段海拔1300米的下降路段，積雪掩蓋了松動的碎石和巖石縫隙，每一步都充滿不確定性，極易陷入雪坑或踩空扭傷。

他回憶，陡峭的雪坡在腳下延伸，仿佛直通懸崖，團里90%的隊員都摔跤了，還是有很多人承受不住心理的恐懼，干脆坐在雪地里“屁降”——采用坐姿或半躺姿勢，利用臀部與雪地的摩擦來減速和下撤。這是一個很危險的下降方式，一旦失控，容易演變?yōu)楦咚倩瑝嫛?/p>

被風雪摧殘之后，徒步者們從救援人員那里感受到了暖意。4日晚，率先下山的王建平住進了曲當鄉(xiāng)政府安排的安置點。5日9時，陳格爽的商團也決定下撤。13時，他們開始從離起點最近的曉烏錯營地原路折返，走了一兩個小時，就遇到了正在上山的救援隊。她和藏民互道“扎西德勒”，喝到了熱氣騰騰的奶茶，在山下，坐上當?shù)卣块T調(diào)度的轉(zhuǎn)運車，安全離開。

10月5日下午，救援隊員給下撤游客倒奶茶。圖/陳格爽 攝

5日上午11時，曲當鄉(xiāng)村干部達仁組織十幾個村民，大家從自己家里帶上物資，徒步8小時，趕到了拉則錯營地，給衣服濕透的客人換上了干爽的襪子和保暖衣物。有一名徒步者在翻越埡口后體力耗盡，出現(xiàn)缺氧癥狀，達仁背著她的登山包，攙扶她慢慢走下山。

10月6日是中秋節(jié)，靠近珠峰東坡大本營的徒步者仍在陸續(xù)下撤，由于營地采用太陽能基站，連綿的雨雪天信號不穩(wěn)定，部分自行組隊的徒步者沒有攜帶衛(wèi)星電話，與親朋失聯(lián)。中秋下午，日喀則市人民政府發(fā)布消息稱受降雪影響的徒步游客已有350名安全抵達曲當鎮(zhèn)接應點，身體狀況良好并得到妥善安置。其余200多名徒步游客目前已全部取得聯(lián)系，在縣委、縣政府組織的相關人員引導幫助下，陸續(xù)抵達接應點。據(jù)央視新聞消息，截至10月8日19時，最后一批15名徒步游客在攜帶食品藥品、取暖供氧設備、保暖防寒衣物的定日縣救援力量的引導幫助下，安全抵達曲當鎮(zhèn)接應點。

平安下山后，李峰、陳格爽等人在社交媒體平臺記錄了自己在珠峰東坡的暴雪驚魂一夜。“敬畏自然?！边@是這次旅程的親歷者共同的感慨。

中秋當天，李峰和隊友們正在開往拉薩的返程車上。雪后初霽，一輪圓月靜靜掛在朗朗夜空之中，大家紛紛掏出手機拍照，紀念這輪寓意著平安和團圓的月亮。月亮之下，巍峨群山目送著一車游人，重歸寂靜。

10月6日，中秋節(jié)，李峰的隊員在返程車上拍攝的月亮。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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