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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節(jié)一到，季風(fēng)就換了花樣。不再黏著人吹，而是帶著颯颯的清冽，從北邊的伏牛山一路南下，把老家羊山、磨山、塔子山的三山坳里吹個透心涼，這是早年的記憶。

高中畢業(yè)那年，寒露日，天還沒亮，生產(chǎn)隊的鐘聲就響了。那 “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 ” 的響聲在晨霧里震蕩著整個沉睡的村莊。

我趕忙穿衣起床洗漱，媽媽從門后取下一盞舊馬燈，玻璃罩子擦得锃亮，火苗不斷的上下跳躍著，把界墻上那張“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年畫照得通紅。

“今日寒露，該種麥了。”媽媽一邊小聲說著，一邊往舊馬燈里添了一些煤油。煤油刺鼻味混著早晨的濕氣，凝成了我農(nóng)村記憶里寒露節(jié)特有的味道。

媽媽拾掇完舊馬燈，遞到我手中說：“聽隊長的話，今天就跟著你四伯學(xué)犁地、學(xué)耩地。不要嫌臟，要有眼色，麻利一點，學(xué)種地是咱農(nóng)村人吃飯的門路?！?/p>

聽完媽媽溫情的囑咐，我提著馬燈，大步流星趕往村頭的牛棚。此時，四伯早把牛棚外犁地、耙地、耩地的一套農(nóng)具放到了牛車上。

四伯見我來到，笑著招呼我去牛棚牽牛。來到牛棚，兩頭黃牛老犍正臥在地上反芻。見我眼生，忽的站起，鼻孔里噴出兩股白氣，眼晴瞪得銅鈴一般，警惕地審視著我?？粗J生的黃牛老犍，我趕忙喊四伯過來解圍。

四伯進棚拍拍兩頭老犍的脖子，把牛繩遞給我，溫情地說：“老伙計，不要認生，跟著這后生走，老實一點，請你出力的時候到了?！?/p>

兩頭老犍好像聽懂了什么，邁著四蹄，跟我走向棚外，仰著頭，同時“哞了一聲，驚飛了老槐樹上棲息的一群麻雀。

天還不明，黎明前無月的天更加黑暗。我提著舊馬燈在前引路，四伯趕著牛車緊隨后邊，落下一路牛鈴聲。

一刻工夫，到達田地，我們卸下農(nóng)具，給兩頭老犍換上犁套，四伯就開始給我示范犁地的技藝。

犁地是一門種地技術(shù)活，四伯是生產(chǎn)隊幾十年的老牛把式了。他一邊犁地，一邊告訴我：“犁地不看牛，看的是犁溝，右手揚牛鞭，左手輕輕抖?！?/p>

兩頭黃牛老犍在我馬燈的照明下，并肩拉犁向前，四伯眼望犁溝，左手輕松掌控犁把，犁鏵入土的深淺恰到好處，新翻的泥土像一波波浪花卷向右邊。

犁翻的泥土散發(fā)著一股股膩腥氣，不是作家們文章里所寫的那種泥土芳香。那種味道很特別，是蟄伏一個夏季的泥土被翻醒后的乏味，混著露水和腐草植物根須的氣息。

犁地是寒露耩麥的頭道工序，犁過的土地還粗糙著，大大小小的坷垃塊子散了滿地，這就需要用耙齒將新犁的土地耙耘。

耙是一種傳統(tǒng)農(nóng)具，長方形的木框框，兩排鐵齒有半尺多長。兩頭牛拉著，四伯站在上邊，像駕駛著無底無頂木船在土浪里航行。四伯拉著牛韁繩，兩腿挺直，腰桿挺直，時而單腳減壓，時而雙腳加重，耙齒耘過之處，土塊漸漸細碎。

四伯嘴里叼著旱煙袋，一邊叭嘖著煙嘴，一邊告訴我：“耙地要趁墑，早了粘耙，晚了難碎?！?/p>

晨曦里，牛走著，耙耘著，一趟趟，一遍遍，田地被耙耘得平整如畫，只有很少的頑固坷拉零星蹶在地面上。

天亮了，田地里便熱鬧起來，婦女隊長王二嬸帶著一群女社員，提著榔頭趕來了。王二嬸是個火辣人，她揚起榔頭，帶頭唱起打坷拉歌。“塔子山上太陽升呀嘿，彩霞萬丈滿天飛呀嘿，姐妹們用力打坷垃呀，大坷垃碎成芝麻面呀嘿……”

婦女們歌聲聲震田野，猶如天籟之音。伴著歌聲，她們手中榔頭起起落落，土坷垃紛紛應(yīng)聲而碎。

打完坷垃，還要再耙上一遍，這次耙地就快多了，鐵齒過處，細土如面。四伯說：“地要耙得蓬松，麥苗鉆出來時才省力得勁?！?/p>

土地耕耘完成了，耩麥播種就要開始了，四伯仔細檢查著耬車，棗紅木耬車被擦得锃光發(fā)亮，耬腿上的鐵鏵子閃著耀眼的寒光。

四伯手試耬鈴，鈴舌轉(zhuǎn)動，發(fā)出清脆的“叮當(dāng)”聲?！扳忢懛N子勻?！彼粗倚χf。

太陽升起來了，四伯也調(diào)試好了木耬。他到田埂上換上一件新褂子，腰里系上一條紅綢布，這是寒露種麥開耬第一耬，主耬人喜慶的傳統(tǒng)打扮。寓意著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倉箱可期，日子一定紅紅火火。

木耬耩麥?zhǔn)遣挥命S牛老犍的，是在木耬上系上幾根長長的麻繩，大家把繩子放在肩上拽著走。

婦女們都回家做飯了，生產(chǎn)隊長又調(diào)來幾位棒小伙，大家肩披墊布，繩子搭在肩上，繃得筆直，靜候開耬發(fā)令。

“開耬了！”生產(chǎn)隊長一聲吆喝，大家躬背用力，拽耬向前，耬鈴便“叮叮當(dāng)當(dāng)”地響起來了，那清脆的鈴聲劃破天際，在寒露的晨風(fēng)中格外悅耳動聽。

耬鏵劃過濕潤的土壤，麥種伴著耬鈴從耬管中滑落，發(fā)出微微的沙沙聲。

我跟在耬車后面溜種子，這是最輕的農(nóng)活，但要格外細心。耬溝里那處種子稀疏，就要按四伯的指令補上一些。母親囑咐過我：“漏種一粒籽，少出一棵苗，少蘗一簇禾，欠收一捧糧?！?/p>

早晨飯時到了，婦女們送來了田頭耩麥飯，紅薯玉米糊，外加紅薯面饃和咸菜。大家圍坐在地頭的空地上，一邊吃，一邊聽四伯講墑情：“看著土色，正是滿墑，老天眷顧，耩麥正當(dāng)時，早了粘耬，晚了飄籽?！?/p>

四伯一口玉米糊飯一口饃，還不住地講那一九六零年?！坝浀媚悄旰肚昂髱讉€月不下雨，只好干耩，結(jié)果麥苗沒出幾棵，收成沒有種子多。他說著嘆了口氣，咱農(nóng)民靠天吃飯，難?。〗裉靿労锰鞖夂?，大伙別怕累，一定一鼓做氣耩完地?！?/p>

下午耩地，我主動換了拉繩的活，繩子勒在肩上火辣辣的疼，最臉紅的是跟不上大家行走的節(jié)拍和耬鈴聲。走快了種子稀，走慢了種子密。最要命的是只顧埋頭拉繩，不抬頭看路，把拉繩卡在了耬腿里，麥種一下堆在了樓眼里。四伯讓大家停下來休息，他用樓鑒慢慢捅開。他邊捅邊講：“這是噎耬，不能橫勁拉，得順勁走，順勁拉。”

在大家的幫教下，我終于步子走對了，勁也用順了，肩上雖說磨出了水泡，但心里挺高興的。

我最喜歡看四伯搖耬，他手腕靈活，像唱歌打拍子。還能從耬鈴的響聲中悟出下種均不均勻，耩得快了，鈴聲響得急，像下雨；耩得慢了，鈴聲就緩，像念佛。種地人的喜怒哀樂，都在這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e鈴里。

大陽快要下山了，田地變了模樣，新耩的麥地如同一幅幾何形的畫卷在不斷向前延伸著。微風(fēng)起時，風(fēng)里帶著泥土麥種的混合氣味，四伯說：“這就是寒露味?！?/p>

耬鈴聲止，二十畝的麥田我們終于耩完了，晚霞映在那片土地上，泛著琥珀色的光。

短暫的農(nóng)村勞動生活以后，我參加了工作，離開了家鄉(xiāng)，離開了那片熱土，再也沒有聽到寒露的耬鈴聲。

多年以后，一次回鄉(xiāng)探家，在村頭的老倉庫里發(fā)現(xiàn)了那架棗紅木耬。耬身已經(jīng)腐朽，耬鈴也銹跡重重。我輕輕一晃，似乎還能聽到那熟悉的“叮當(dāng)”聲。這聲音穿越了半個世紀(jì)的時光，依然清脆如初。

寒露又至，我再次回到鄉(xiāng)間，站在田埂上，看著播種機在田間馳騁，效率高得驚人。喜慶之余，心中總覺得少點什么。或許就是那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e鈴聲，還有那金秋中對土地新生命的期盼。

恍惚間，我仿佛聽到那熟悉的耬鈴聲從歲月深處傳來，這聲音里，有泥土的特殊氣息，有汗水的咸澀味，還有鄉(xiāng)親們對土地最質(zhì)樸的眷戀。

也許，真正的眷戀不是耬鈴本身，而是那個寒露時節(jié)播種的希望，是深植在家鄉(xiāng)人血脈中對土地的深情。就像那些埋在土壤里的麥種，看似寂寞，卻始終在醞釀著破土而出的力量。

昨晚又夢見了那片麥田，夢里耬鈴聲格外清脆，像是要把整個秋天都鈴醒。醒來推開窗，發(fā)現(xiàn)今天就是寒露，遠處一臺播種機正在田地里轟鳴，那聲音激越高亢，彰顯著這個時代特有的奮進韻律。

我忽然明白，原來，漸行漸遠的耬鈴聲從未真正消失，它只是換了一種方式，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繼續(xù)回響。就像寒露時節(jié)總會如期而至，土地上總會有人播種，有人守望。

寒露節(jié)的耬鈴聲，不僅是一種季節(jié)農(nóng)事的信號，更是一個時代的回響，它響在土地深處，響在家鄉(xiāng)人心里，響在每一個渴望豐收的夢里。

作者簡介

龔廣濤，南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南陽漢文化研究會會員，南陽市臥龍區(qū)作家協(xié)會理事，南陽市臥龍區(qū)詩詞楹聯(lián)學(xué)會理事。作品陸續(xù)刊發(fā)于《語言文字報》《河南日報》《晚霞報》《教育時報》《南陽日報》《南陽晚報》《南陽晨報》《揭陽日報》《榆林日報》《儋州今報》《洵陽晚報》《綏化晚報》等報紙和《南陽網(wǎng)》《南陽市圖書館》《大河文學(xué)》《中州作家文刋》《臥龍文藝》《遼寧文學(xué)》《大連文學(xué)》《寧古塔作家》等網(wǎng)絡(luò)媒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