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 年夏天,疫情還沒完全過去,75 歲的母親走了。送她走那天,揚州的天陰沉沉的,我跟在靈車后面,腦子里全是這三年來的片段 —— 每天熬藥的藥香、她疼得攥緊我手的力氣、還有她偶爾清醒時說的 “小芽,你歇會兒”。
母親下葬那天,真下起了雨。我撐著一把黑傘站在墓前,身邊只有老公和剛上大學(xué)的兒子。二妹在上海,三妹在青島,那時候正趕上封控,說小區(qū)不讓出,只能在電話里哭;四妹遠(yuǎn)在紐約,視頻里全是機場的嘈雜聲,說航班取消了,回不來。她們每個人都在電話里說 “姐,辛苦你了”,可掛了電話,跪在墓前燒紙、給母親磕頭的,從頭到尾就我一個人。紙錢被雨水打濕,黏在泥地上,像我心里堵著的那些話,說不出來,也散不去。
處理完葬禮,我去醫(yī)院收拾母親的遺物。住院時用的保溫杯、沒吃完的軟糕、還有幾件洗得發(fā)白的換洗衣物,我都疊得整整齊齊放進(jìn)包里。正要走,主治醫(yī)生突然叫住我:“你等一下,你母親住院時交過一個東西,說她走了才能給你?!?說著就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紙信封,邊角都磨得起了毛,封口用的是母親常用的透明膠帶,上面還留著她手指的印子。我捏著信封,心里突然發(fā)慌,總覺得里面裝著什么我承受不住的事。
回到家,我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拆開了信封?!斑z書” 兩個字一下子撞進(jìn)眼里,我手都抖了 —— 母親去年冬天就握不住筆了,化療后連筷子都拿不穩(wěn),怎么還會偷偷寫遺書?我深吸一口氣,慢慢展開那張泛黃的紙,字寫得歪歪扭扭,有的地方還洇著墨,顯然是寫得很費勁。
其實從十年前父親走后,我就成了母親的 “依靠”。那時候父親查出來咽喉癌,二妹在上海開超市,天天說 “進(jìn)貨忙,走不開”;三妹剛生了二胎,說 “孩子太小,離不開媽”;四妹在紐約讀博,視頻里只會哭,說 “姐,我?guī)筒簧夏恪?。最后是我辭了超市收銀的工作,跟母親一起守在醫(yī)院,端水喂藥、擦身翻身,熬了八個月,直到父親閉眼。
父親走后,我勸母親搬去跟我住。我家在新城區(qū),有電梯,買菜也方便,疫情期間不用跑遠(yuǎn)路??赡赣H不愿意,說老城區(qū)的院子里有她種了二十年的臘梅,還有父親生前搭的葡萄架,“住高樓悶得慌,在這兒我能看見你爸的影子”。我拗不過她,只能每天下班繞路去老院子。早上幫她把水缸灌滿,晚上去給她做口熱飯,有時候陪她坐在葡萄架下,聽她說以前的事,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
2018 年春天,母親開始咳嗽。一開始她沒當(dāng)回事,說 “老毛病了,吃點止咳藥就好”,我讓她去醫(yī)院,她總推脫。直到有天夜里,我接到鄰居電話,說母親咳得喘不上氣,我連夜找社區(qū)開證明,找車送她去醫(yī)院。CT 結(jié)果出來,醫(yī)生拉著我到走廊,聲音放得很低:“肺癌中晚期,老人家年紀(jì)大,身體也弱,建議保守治療。”
母親知道后,反倒松了口氣,拉著我的手說:“小芽,別告訴妹妹們,她們都有自己的事,別讓她們分心?!?可我怎么能不管?那時候疫情剛開始,醫(yī)院管控嚴(yán),我托遍了同事、朋友,又在病友群里蹲了半個月,終于有人推薦廣西一位老中醫(yī)。我戴著兩層口罩,坐了十四個小時的綠皮火車,又轉(zhuǎn)了兩趟大巴,才在山坳里找到那家 “濟世堂”?;貋淼臅r候,還被社區(qū)要求居家隔離十四天,兒子只能由老公照顧,每天隔著門跟我說話。
老中醫(yī)的藥方特別麻煩,熬藥要分三段火候,先用大火燒開,再用小火慢燉,最后還要燜半個鐘頭;外敷的藥膏得用陳年米酒調(diào),調(diào)的時候還得不停攪。我每天早上五點就起床熬藥,藥香飄得滿屋子都是,有時候嗆得我直咳嗽;中午趕去給母親敷藥膏,怕她皮膚敏感,先把藥膏放在手里焐熱,再輕輕敷在她背上;晚上回家,還要幫她用草藥泡腳,直到她的腳慢慢有了血色。護(hù)工換了三個,都說母親脾氣怪,疼起來會罵人。
沒辦法,我獨自承擔(dān)了照顧母親的重任,在我的悉心照料下,慢慢的,母親能自己坐起來吃飯了,有時候還能扶著墻在院子里走兩步。有一次,她看著葡萄架上的新芽,笑著說:“等秋天葡萄熟了,給咱孫子摘串最甜的?!?我聽著,心里比吃了蜜還甜,覺得再累都值了。
可好日子沒撐多久。2021 年初,母親的咳嗽又犯了,這次比之前更厲害,痰里還帶著血。我再去找老中醫(yī),他翻著病歷嘆氣:“癌細(xì)胞耐藥了,這藥沒用了?!?我不甘心,又帶母親去做化療。第一次化療結(jié)束,母親吐得站都站不穩(wěn),抓著我的手哭:“小芽,別治了,媽想回家看臘梅?!?我蹲在地上,眼淚砸在她手背上,又咸又澀 —— 那時候去醫(yī)院要開一堆證明,我每天跑社區(qū)、跑醫(yī)院,腿都跑細(xì)了,可看著母親難受的樣子,我一點辦法都沒有。
母親走的那天,是七月里最熱的一天。她拉著我的手,絮絮叨叨說以前的事,說妹妹們小時候搶糖吃,說我第一次帶老公回家時緊張得臉紅,說父親以前怎么疼她。最后她看著我,嘴唇動了動,像是有話要說,可沒等說出口,就閉了眼。我以為,我們之間最大的遺憾,就是她沒說完的那句話。
直到我拆開那封遺書,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絕望。上面寫著:“大女兒早期待我尚可,近一年性情急躁,言語刻薄,讓我心緒不寧,病情加重。她擅自尋醫(yī)配藥,也是病情惡化的原因?!?我盯著這幾行字,腦子 “嗡” 的一聲,眼前一下子發(fā)黑,要不是老公扶著我,我真的就暈倒了。這三年,我每天睡不到五個小時,累得在椅子上都能睡著,我是有聲音大一點的時候,可是人在著急忙碌的時候,哪能不上火呢,母親難道不能理解嗎?我跑遍大半個中國找的藥,在她眼里居然成了 “擅自”“惡化原因”?
更讓我心冷的是遺產(chǎn)分配:“揚州老城區(qū)房產(chǎn)一套,由二、三、四女共有;現(xiàn)金五萬元,金飾三件,歸大女兒。” 那套老房子是父親親手翻新的,墻上還留著我小時候畫的涂鴉,現(xiàn)在最少值120萬。這三年,我為了照顧母親,辦了內(nèi)退,少拿了不少工資;每天端屎端尿、擦身喂飯,沒叫過一聲苦??傻筋^來,我三年的付出,竟然不如妹妹們偶爾寄來的那點錢?
我扶著墻蹲在地上,遺書掉在地上,被窗外飄進(jìn)來的雨打濕。我想起母親下葬那天的雨,想起葡萄架下的承諾,想起她疼得攥著我手的樣子,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我對著空落落的屋子,忍不住哭出聲:“媽,上海封控時二妹寄的口罩,是我每天去小區(qū)門口拿了送過去;南京疫情時三妹寄的補品,是我熬成粥一勺一勺喂你吃;四妹從國外寄的藥,是我查著字典看說明書,生怕用錯了量…… 我到底做錯了什么???”
雨水順著臉往下流,進(jìn)了嘴,又苦又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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