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亮時,長安的雨還沒停。
皇城東邊的閣道上,青磚木瓦沾著潮氣。雨絲斜斜落下來,聲音輕得像指尖擦過絹紙,不仔細聽,幾乎會忽略。
唐玄宗披著素色輕氅,站在廊下。他的目光穿過雨霧,望向不遠處的興慶宮,忽然開口:“這雨,下得有意思?!?/p>
侍從們垂手而立,沒人敢接話。
只有一個人,悄悄把這句話記在心里。他是王維,剛上任沒多久的右拾遺,算不得朝廷重臣,卻離皇帝最近。
后來有人說,那天玄宗來了興致,自己寫了首詩。
王維聽見后,立刻跟著寫了首 “奉和” 之作。
在唐代宮廷,這本是慣例 —— 皇帝寫詩抒懷,身邊的文人得順著題意續(xù)作,算是君臣間的文化互動。
可誰也沒料到,這首應景的詩,后來會被貼上 “馬屁詩” 的標簽。更意外的是,它還能入選《唐詩三百首》,其中 14 個字,火了整整一千年。
要講清這事兒,得先從王維年輕時的遭遇說起。
那時候他還沒當官,在長安靠才藝闖名聲。別人靠家族門第,他靠的是真本事。
字寫得好,畫也畫得妙,最絕的是音樂天賦。據(jù)說他能靠聽琴聲,辨出琴弦的材質(zhì)和產(chǎn)地,這在當時是絕無僅有的本事。
有一次,王維去權(quán)貴岐王李范家做客。
宴會上擺著一幅畫,畫的是一群宮女奏樂。眾人圍著看了半天,只覺得畫得熱鬧,說不出個所以然。
王維掃了一眼,隨口說:“這畫里奏的,是《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第一拍?!?/p>
滿座人都笑了 —— 一個穿粗布衣裳的年輕人,也敢對宮廷樂曲妄下判斷?
王維不辯解,只說:“找樂師來試試就知道?!?/p>
岐王覺得有趣,真叫人傳了一隊宮廷樂師來,讓她們照著畫中姿勢演奏。
樂聲剛起,所有人都閉了嘴。
王維說對了。那旋律、那節(jié)奏,和畫里的場景分毫不差。
這事兒過后,王維 “音樂神童” 的名聲,在長安貴族圈里徹底傳開了。
可好運沒持續(xù)多久。
他后來被任命為太樂丞,負責管理宮廷音樂。這個職位看似風光,卻藏著看不見的規(guī)矩 —— 宮廷樂曲分等級,誰能聽、誰能奏,都有嚴格規(guī)定。
其中 “黃獅子舞” 最特殊,是皇帝專屬的樂舞,除了玄宗,任何人都不能觀賞,更別說排練。
有一天王維外出辦事,回來時竟看見手下人在排練 “黃獅子舞”。
他嚇得心都涼了。
雖然不是他指使的,但作為負責人,他難辭其咎。
沒等他解釋,貶官的圣旨就下來了。他被發(fā)配到濟州,做了個管倉庫的小官,遠離了長安的繁華。
那段日子,王維的心氣低到了谷底。
他干脆跑到山里隱居,白天種些莊稼,晚上研究佛理。妻子病逝后,他也沒再續(xù)弦。
有人說他是一心向佛,看淡了世俗情愛;也有人說,他當時窮得連娶親的錢都沒有,根本沒心思考慮這些。
就這樣過了好幾年,王維實在撐不下去了。
他收拾好自己寫的詩稿,動身去了洛陽。那時候,盛唐名相張九齡正好在洛陽休假。
張九齡是出了名的愛才,只要是有本事的人,他都愿意提拔。王維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把詩稿遞了上去。
張九齡讀了沒幾頁,就拍了桌子:“這么好的才華,怎么能埋在山里?”
他立刻把王維推薦給了唐玄宗。玄宗讀了王維的詩,也點頭稱贊:“真是個才子?!?/p>
就這樣,王維重新回到長安,被任命為右拾遺,成了皇帝身邊的侍從官。
所以再看那場春雨的早晨,王維寫 “奉和詩” 的舉動,就不能簡單歸為 “拍馬屁”。
對他來說,這既是宮廷慣例,也是對自己 “重新被啟用” 的珍惜。他得拿出真本事,證明張九齡沒看錯人,也證明自己配得上這個職位。
玄宗寫的詩,題目是《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
王維的和詩,題目更長 ——《奉和圣制從蓬萊向興慶閣道中留春雨中春望之作應制》?!胺詈褪ブ啤薄皯啤保馐穷}目,就把這首詩的 “宮廷屬性” 寫得明明白白。
可這首詩的高明之處,恰恰在于它沒寫得滿是諂媚。
尤其是中間兩句:“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p>
十四個字,把長安的氣象寫活了。
“云里帝城” 寫的是皇宮的氣派 —— 蓬萊閣、興慶閣在云霧里若隱若現(xiàn),雙鳳闕高聳入云,盡顯皇家威嚴;“雨中春樹” 寫的是百姓的煙火氣 —— 春雨里的樹木發(fā)了新芽,樹下是千家萬戶的屋頂,透著平和熱鬧。
一邊是皇家的莊重,一邊是民間的生機,兩種景象融在一起,既沒怠慢了皇帝的興致,又寫出了盛唐的底色。
清代學者高步瀛在《唐宋詩舉要》里評價這句詩:“寫帝城之盛,兼含民生之樂,應制詩中罕見此境界?!?/p>
意思是,在應制詩里,能把 “拍皇帝馬屁” 和 “寫百姓生活” 結(jié)合得這么好的,沒幾個能做到。
不過詩的末尾,“愿得天顏常開笑,不辭長作掖垣人”,確實露了些討好的意思。
有人說,就是這兩句,讓整首詩成了 “馬屁詩”。
可放在當時的背景里看,這話也不算過分。王維剛回到長安,職位還不穩(wěn)定,說句希望皇帝開心的話,既是規(guī)矩,也是自保。
而且唐代的應制詩,本就有 “頌圣” 的要求。要是寫得太出格,反而會被說 “不懂規(guī)矩”,甚至惹來麻煩。
后來這首詩能入選《唐詩三百首》,更能說明它的價值。
《唐詩三百首》的編者是清代文人孫洙,號蘅塘退士。他編這本書的目的,是給孩子做啟蒙讀物,選詩的標準很嚴格 —— 既要易懂,又要夠經(jīng)典,還要能代表唐詩的不同風格。
孫洙和王維沒任何關(guān)系,更不會受 “請托”。他選這首詩,只因為一點:詩寫得好。
在《唐詩三百首》里,應制詩本就不多。王維這首能占一個位置,足見它在藝術(shù)上的分量。
王維后來的仕途還算平穩(wěn)。
他成了玄宗身邊的 “文化骨干”,不僅寫詩,還負責起草一些文書,后來甚至做到了尚書右丞,算是朝廷的高級官員。
可他始終沒忘記當年隱居的日子。
朝堂上,他是謹小慎微的官員;私下里,他依舊愛去山里待著。他在輞川買了座別業(yè),種滿了松樹和竹子,沒事就和朋友裴迪在山里散步、寫詩。
他的詩里,既有 “大漠孤煙直” 的壯闊,也有 “明月松間照” 的清幽。而那首 “應制詩”,他后來幾乎沒再提起過。
或許在他心里,那只是自己仕途上的一篇 “作業(yè)”,算不上真正的心頭好。
可恰恰是這篇 “作業(yè)”,成了流傳千年的經(jīng)典。
有人統(tǒng)計過,從唐代到清代,評點過這首詩的文人超過五十位。大多數(shù)人都沒糾結(jié) “馬屁” 的標簽,而是盯著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 這 14 個字。
有人說這兩句 “有盛唐氣象”,有人說 “把長安寫活了”,還有人說 “讀了就像真的站在閣道上看雨”。
直到今天,還有人把這兩句寫進散文里,或者用作描寫長安的素材。
其實仔細想想,這首詩能火千年,根本不是因為 “拍了皇帝的馬屁”。
而是因為王維用 14 個字,留住了盛唐的樣子 —— 那是一個既有皇家氣派,又有百姓煙火的時代;是一個詩人既能在朝堂做事,又能在山林尋自在的時代。
后來安史之亂爆發(fā),長安淪陷,盛唐落幕。人們再讀這兩句詩,看到的不只是雨里的長安,更是一個再也回不去的黃金時代。
這或許就是王維的厲害之處。
他沒把應制詩寫成空洞的頌歌,而是悄悄藏了一點時代的溫度在里面。也正是這點溫度,讓這首詩越過千年,依舊能打動人心。
就像現(xiàn)在,我們再讀 “云里帝城雙鳳闕,雨中春樹萬人家”,眼前浮現(xiàn)的,不是諂媚的官員,而是一個站在春雨里,認真觀察著長安的詩人。
而這,才是這首詩真正的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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