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的第二天,我大伯趙建軍在電話里給我上了一堂長達半小時的理財課,最后用一句“現(xiàn)在經(jīng)濟下行,我的錢都在項目里,一分都動不了”給掛了。我捏著手機,癱坐在醫(yī)院走廊冰涼的長椅上,感覺渾身的血都涼了??删驮谖医^望到想哭的時候,我那個一年也見不到一次的舅舅方德海,卻背著一個洗得發(fā)白的帆布包,風塵仆仆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把包往我懷里一塞,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文軒,這里是二十萬,你先拿著救命,剩下的我再想辦法!”那一刻,帆布包沉甸甸的,壓得我眼淚瞬間就下來了。
說起來真是諷刺,在我三十年的人生里,我一直以為,父親這邊的趙家,才是我們最親的親人。
我爸叫趙建國,大伯叫趙建軍,姑姑叫趙桂芬。他們兄妹三個,打小就在一個院里長大,關(guān)系好得不得了。至少,表面上是這樣。
記憶里,我們家的春節(jié),永遠是在大伯家過的。大伯家條件最好,早些年在城郊包工程,賺了第一桶金,買了市里的大房子,開上了奧迪A6。每次過年,他家客廳里都坐滿了人,全是趙家的親戚。大家高談闊論,抽著好煙,喝著好茶,話題永遠離不開誰家孩子考了第一,誰家女婿升了職,誰又在哪兒買了新鋪面。
大伯趙建軍總是那個話題中心,他手指間夾著中華煙,揮斥方遒:“建國啊,不是我說你,你就是太老實了,守著那個破單位一個月幾千塊錢有啥意思?你看我,今年這個項目一完,少說這個數(shù)!”他會比出一個手勢,引來一片驚嘆和奉承。
我爸趙建國只是憨厚地笑,一邊給大家續(xù)茶,一邊說:“大哥有本事,我比不了。”
姑姑趙桂芬則會湊過來,拍拍我媽的肩膀:“嫂子,你看你這衣服,都穿幾年了?女人啊,得對自己好點。我家那丫頭,上個月剛買了個蔻馳的包,好幾千呢!”
我媽方秀梅總是尷尬地笑笑,不說話。小時候我不懂,還覺得大伯和姑姑真關(guān)心我們家,總是給我們“指點迷津”。他們每次來我家,也從不空手,帶的都是包裝精美的煙酒茶,看著就上檔次??晌液髞聿虐l(fā)現(xiàn),那些“高檔禮品”,很多都是別人送他們的,轉(zhuǎn)手就給了我們,有些茶葉甚至都過期了。
相比之下,我媽那邊的親戚,就顯得“上不了臺面”了。
我外公外婆走得早,我媽就一個哥哥,就是我舅舅方德海。舅舅一家在離我們市一百多公里的鄉(xiāng)下,是個地地道道的農(nóng)民,后來年紀大了,才跟著表哥在鎮(zhèn)上開了個小五金店。
我們一年到頭,也就清明或者春節(jié)會回去一次。每次去,路途遙遠不說,舅舅家那棟老舊的二層小樓也總讓我覺得灰撲撲的。吃飯的時候,沒有大伯家的大圓桌和精致菜肴,就是幾樣簡單的家常菜,舅舅話不多,總是悶著頭喝酒。舅媽熱情,但總愛拉著我媽說些東家長西家短的瑣事,什么豬肉又漲價了,誰家兒子娶媳婦花了多少彩禮。
我爸每次從舅舅家回來,都會在車里跟我媽抱怨:“你看你哥,一輩子就那樣了。跟他坐一塊兒吃飯,半天憋不出一個屁來,沒勁!”
我媽也不反駁,只是幽幽地嘆口氣:“我哥就是那個實在性子。”
小時候的我覺得,爸說得對。趙家人,會說會道,有錢有面子,那才叫“親戚”;方家人,沉默寡言,土里土氣,只能算是“沾親帶故”。每年,我爸都會拿出萬兒八千,給趙家的老人們封紅包,請兄弟姐妹吃飯。而對我媽娘家那邊,除了逢年過節(jié)帶點東西,幾乎沒什么金錢上的往來。
我天真地以為,這種親疏遠近,是理所當然的。直到我爸那根最重要的血管,毫無征兆地堵上了。
那天我正在公司加班,接到我媽帶著哭腔的電話:“文軒,你快來!你爸……你爸他暈倒了!”
我瘋了似的趕到醫(yī)院,我爸已經(jīng)被推進了急救室。診斷結(jié)果是急性心肌梗死,需要立刻做心臟搭橋手術(shù)。醫(yī)生表情嚴肅,把一張費用單遞給我:“準備三十萬,越快越好,病人等不起?!?/p>
三十萬!我和我媽當場就懵了。我們家就是個普通的工薪家庭,我爸媽一輩子省吃儉用,攢下的積蓄也就十來萬,再加上我這幾年工作存的五萬,滿打滿算,缺口還有十五萬。
看著我媽瞬間蒼白的臉,我強作鎮(zhèn)定:“媽,別怕,有我呢!錢的事我來想辦法,我們先把能交的都交了。”
安頓好我媽,我拿著手機,走到了醫(yī)院的消防通道里。我的手指在通訊錄上劃過,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大伯趙建軍。在我心里,他那么有錢,開著奧迪,住著大房子,十五萬對他來說,不就是九牛一毛嗎?我們可是親兄弟,血濃于水??!
電話很快就通了,大伯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洪亮:“喂,文軒啊,什么事?”
我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么顫抖:“大伯,我爸……我爸突發(fā)心梗,現(xiàn)在在醫(yī)院,急著做手術(shù),還差十五萬,您看……”
電話那頭沉默了足足有十幾秒,然后,我聽到大伯清了清嗓子,語氣變得語重心長起來:“文軒啊,你爸這病,怎么這么突然?唉,人到中年,身體就是本錢。我早就跟你爸說過,要他注意保養(yǎng),買點好的保健品,他就是不聽。你看,現(xiàn)在出事了吧?”
他完全沒有提錢的事,反而開始說教。我心里一沉,急忙打斷他:“大伯,我知道,但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手術(shù)費,您能不能……”
“哎,文軒,你先別急,聽我說完?!贝蟛穆曇魩е环N不容置疑的腔調(diào),“你也是成年人了,要學會理財。你看你們家,平時花錢就沒個規(guī)劃,一點抗風險能力都沒有。這錢啊,不是叔不借給你。主要是,第一,我最近投了個大項目,所有的資金都壓進去了,公司的賬戶上就剩點員工工資了,真的動不了。第二,我得為你的長遠考慮,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我不能讓你養(yǎng)成依賴別人的壞習慣。這次我?guī)土四?,下次呢?人總要靠自己?!?/p>
他滔滔不絕地講著,從宏觀經(jīng)濟講到個人奮斗,從投資理念講到人生哲學,每一句話聽起來都那么“有道理”,但每一句話都像一把冰冷的刀子,捅在我心上。
我感覺自己的血液一點點變涼,我近乎哀求地說:“大伯,我以后一定會還,加倍還,您就先幫我們渡過這個難關(guān),行嗎?我給您打借條!”
“不是還不還的問題,文軒?!贝蟛畤@了口氣,“是真的沒有。這樣吧,我給你姑姑打個電話問問。不過你也知道,她家孩子剛買了房,估計也緊張。唉,行了,我先掛了,這邊還有個會。你爸那邊你多照顧?!?/p>
“嘟……嘟……嘟……”
電話被掛斷了。我捏著手機,靠在冰冷的墻上,腦子里一片空白。這就是我從小到大最敬佩、最覺得“有本事”的大伯?在親弟弟生死關(guān)頭的時候,他首先想到的,竟然是給我上一堂理財課?
我不死心,又顫抖著手撥通了姑姑趙桂芬的電話。結(jié)果更讓我心寒。姑姑一聽要借錢,聲音立馬高了八度:“十五萬?我的天哪,文軒,你當姑姑家是開銀行的???你表弟結(jié)婚買房,掏空了我們老兩口一輩子的積蓄,現(xiàn)在還欠著一屁股債呢!我們哪有錢?。磕闳フ夷愦蟛?,他那么有錢!”
當我告訴她大伯也說沒錢時,姑姑在電話那頭冷笑一聲:“得了吧,他那是騙你呢!他的錢,寧愿拿去喂狗,也不會借給窮親戚的!行了行了,我這兒還打麻將呢,掛了??!”
那一刻,我感覺自己像個天大的笑話。所謂的血脈親情,在金錢面前,薄得像一張紙,一捅就破。我甚至能想象到,他們掛了電話后,或許還在家里跟人嘲笑:“老二家就是個無底洞,沾上就甩不掉了?!?/p>
坐在醫(yī)院走廊上,我媽看我臉色不對,小心翼翼地問:“文軒,你大伯……怎么說?”
我搖了搖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我媽的眼神瞬間就黯淡了下去,她什么都明白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卻強忍著沒掉下來,只是喃喃地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會是這樣……”
看著母親絕望而隱忍的樣子,我心里像被針扎一樣疼。我把通訊錄翻了又翻,朋友同事,能借的也就三萬五萬,根本是杯水車薪。
就在我走投無路的時候,我媽突然說:“要不……給你舅打個電話試試?”
我心里咯噔一下。舅舅方德海?那個一年到頭都說不上幾句話,家里條件看起來比我們還差的舅舅?給他打電話,不是讓他為難嗎?
我媽看出了我的猶豫,說:“你舅雖然窮,但人實在。試試吧,總比干等著強?!?/p>
我沒抱任何希望。我撥通了舅舅的電話,電話那頭很吵,像是在五金店里。我把情況簡單說了一下,甚至沒敢直接說借錢,只是說我爸住院了,情況不太好。
舅舅在那頭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信號斷了。然后,我聽到他用一種異常沉穩(wěn)的聲音說:“知道了。在哪個醫(yī)院?我馬上過去?!?/p>
說完,他就掛了電話。沒有一句多余的問候,沒有一句安慰,更沒有像我大伯那樣高談闊論。我當時心里還犯嘀咕,他來干嘛?來了也幫不上忙,不是嗎?
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我三十年的認知。
四個小時后,就在我被大伯的電話徹底擊垮,癱坐在長椅上的時候,一個風塵仆仆的身影出現(xiàn)在走廊盡頭。他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藍色夾克,腳上的布鞋沾滿了泥土,手里緊緊攥著一個舊帆布包,正焦急地四處張望。
是舅舅方德海。
他看到我,快步走過來,額頭上全是汗珠。“文軒!你爸怎么樣了?”
我麻木地站起來,剛想說“還那樣”,舅舅卻直接把那個沉甸甸的帆布包塞進了我懷里?!斑@里是二十萬。十萬是我和你舅媽的積蓄,還有十萬,是我找你表哥和幾個老鄰居湊的。你先拿著去交錢,救你爸要緊!錢的事,人沒事比什么都強!”
我抱著那個包,整個人都僵住了。我低頭看去,帆布包的拉鏈沒拉好,里面露出一沓沓用皮筋捆著的現(xiàn)金,有一百的,有五十的,甚至還有十塊二十的零錢,皺皺巴巴的,帶著一股塵土和汗水的味道。
我無法想象,舅舅是在多短的時間內(nèi),用怎樣的方式,湊齊了這筆對他來說堪稱天文數(shù)字的錢。
“舅……”我一開口,聲音就哽咽了,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所有的委屈、絕望、無助,在這一刻,都被這個樸實的男人和他懷里這個沉甸甸的包給擊碎了。
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粗糙的手掌帶著一股讓人安心的力量:“哭啥?是個爺們兒就別哭!趕緊去辦手續(xù),你媽呢?她肯定嚇壞了,我去看看她?!?/p>
那一瞬間我才真正領(lǐng)悟,什么叫親戚。
平日里那些酒桌上的稱兄道弟、言語上的噓寒問暖,都不過是鏡花水月。真正到了生死關(guān)頭,能為你兩肋插刀,掏心掏肺的,才是你真正的親人。
父親那邊的親戚,他們把親情當成一種社交,一種利益交換。我爸身體好的時候,他們是我們家的“貴人”,是我們需要仰望和巴結(jié)的對象。我爸倒下了,我們家就成了他們的“負擔”,是避之唯恐不及的麻煩。
而母親那邊的親戚,他們不善言辭,不懂得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他們只是把親情刻在了骨子里,融進了血液里。他們或許給不了你什么面子上的風光,卻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給你遞上救命的稻草,告訴你,你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
手術(shù)很成功,我爸被從鬼門關(guān)拉了回來。
舅舅在醫(yī)院陪了我們兩天,直到我爸情況穩(wěn)定才走。走的時候,我拿出一萬塊錢硬塞給他,說是路費和生活費。舅舅把臉一板,說什么都不要:“一家人,說這個就見外了!你把錢留著給你爸買點營養(yǎng)品。”他執(zhí)意坐了最便宜的綠皮火車回去,連臥鋪都舍不得買。
我爸清醒后,我媽把借錢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我爸這個要強了一輩子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轉(zhuǎn)過頭去,用被子蒙住了臉,肩膀微微地顫抖著。我不知道他是在哭,還是在懺悔。
出院后,我們家的生活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我媽像是變了個人,不再像以前那樣唯唯諾諾。
有一天,大伯趙建軍和姑姑趙桂芬拎著一籃水果,笑呵呵地上了門,說是來“看望”我爸。
“建國啊,恢復得不錯嘛!我就說嘛,你這身體底子好,肯定沒事!”大伯自來熟地坐在沙發(fā)上,把水果籃往桌上一放,那姿態(tài),仿佛之前那個拒絕借錢的人不是他。
姑姑也附和道:“是啊是啊,二哥,你可把我們嚇壞了。錢湊夠了就好,當時我們也是實在沒辦法,不然砸鍋賣鐵也得幫你?。 ?/p>
我爸臉色鐵青,沒說話。我媽卻端著茶杯從廚房走出來,把茶杯重重地放在他們面前,冷冷地說:“我們家的鍋,不用你們來砸。我們砸自己的鍋,也能把日子過下去?!?/p>
大伯和姑姑的臉色瞬間就變了。
我媽看著他們,一字一句地說:“建軍,桂芬,這么多年了,我們家是怎么對你們的,你們心里有數(shù)。建國但凡手里有點活錢,想到的第一個就是接濟你們。你兒子開公司,建國二話不說拿了五萬;桂芬你女兒結(jié)婚,建國包了一萬的紅包。我們沒求過你們什么,就這一次,他命懸一線,你們是怎么做的?我算是看透了,有些人,只能同富貴,不能共患難?!?/p>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說出了一件我從未聽過的往事。
“當年分家的時候,公公婆生前留下來的老宅子,明明說好三家平分。是你們倆,一唱一和,說建國是單位的,有房子住,硬是逼著他簽了放棄繼承的協(xié)議,把房子獨吞了。這事兒,建國憋在心里二十多年沒說過,他覺得是親兄弟,不能計較??涩F(xiàn)在看來,人家根本沒把他當親兄弟!”
大伯的臉漲成了豬肝色,指著我媽:“你……你胡說八道什么!”
“我胡說?”我媽冷笑,“我方秀梅這輩子沒別的本事,就是記性好!從今往后,我們家跟你們趙家,情分就算盡了。你們走吧,這水果,我們吃不起。”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我媽如此強硬。她瘦弱的身體里,仿佛爆發(fā)出了一股驚人的力量。大伯和姑姑灰溜溜地走了,從此以后,我們兩家?guī)缀踉贌o往來。
后來,我把舅舅的那二十萬,分期還清了。每次去還錢,舅舅都不要利息,還總留我吃飯,桌上必定有我最愛吃的紅燒肉。他依然話不多,但那份沉默里,藏著山一樣厚重的情誼。
成年后,我終于徹底領(lǐng)悟:父親這邊的親戚,和母親那邊的親戚,真的不一樣。
一種親戚,是錦上添花,是酒桌上的熱鬧和場面上的風光。他們圍繞著你,是因為你有利用的價值,能給他們帶來面子。當你跌落谷底,他們會是第一批散去的人,甚至還會回頭踩你一腳。
另一種親戚,是雪中送炭,是沉默中的守護和危難時的依靠。他們平時可能離你很遠,甚至讓你覺得有些“寒酸”,但他們和你流著一樣的血,有著最樸素的良知和底線。當你需要幫助時,他們會傾其所有,不問回報。
這場家庭變故,像一場殘酷的篩選,讓我看清了誰是真金,誰是鍍金。也讓我明白,真正的親情,從來不是靠嘴上說得有多好聽,也不是看送的禮有多貴重,而是在你最落魄無助的時候,那雙緊緊握住你的、布滿老繭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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