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六月初六午后,你若換上灰布袍,也許會自在得多。”湖心亭里,夏丏尊不經(jīng)意的輕聲一句,被風送進李叔同的耳朵,也撞進了他的心底。那一刻,西湖水面閃著光,木桌上的龍井還在冒著熱氣,誰都沒料到這句閑話會把一位橫跨詩書畫樂的才子推向剃度之路。
李叔同1880年生于天津鹽商之家,家里鹽號、錢莊林立,按當時行話叫“捧著金磚長大”??蛇@位富家公子并沒把日子混在茶樓酒肆,而是把興趣折騰到極致:油畫登報,書法榮膺名家,第一部話劇《茶花女》搬上了上海灘,連譜曲也能留下傳世校歌《送別》。那會兒,同輩人對他的評價只有四個字——“萬花筒式”。不過,光環(huán)背后并非一帆風順。
1911年辛亥風云席卷北方,鹽運槽被新政卡死,李家資金鏈斷裂得比他揮筆還快。五年后,最后一間銅達銀號倒塌,他手里的三十萬兩也化作數(shù)字灰燼。按常理說,富家子破產(chǎn)很可能一蹶不振,但熟人都記得他只淡淡一句:“錢如過眼煙云。”甚至還能借來琴弦繼續(xù)教學生??墒忻嫔掀恍?,茶攤上常聽到“破產(chǎn)逼他出家的”說法,越傳越像真事。
還有更離奇的版本——說他受了紅顏相負的刺激。故事編得極細:某個日本籍妾室常年歸國,他在上海另納一房,結(jié)果紅杏出墻,才子心灰意冷,拋家遁入空門。可細翻賬簿便知,破產(chǎn)之后他哪有余錢養(yǎng)新房?更別提租界里那點繡樓綺事,多半是張貼小報攢出來的噱頭。
最有市場的一種推測來自弟子豐子愷。豐先生將人的生活劃成“三層樓”:物質(zhì)、精神、靈魂。他說李叔同早把前兩層玩到頂,只能再往上爬。聽著漂亮,但真要對照史料便覺生硬。世上精于文藝而未入佛門者比比皆是,難道都卡在二樓不上去?顯然沒那么簡單。
回到事實。李家自咸豐年間便請僧人常住,父親李阘母親俞氏長齋念佛,孩子們跟著背《往生咒》就像背《百家姓》。李叔同回憶,小時候他和弟弟把白床罩披身上充袈裟,學和尚敲木魚,笑得全宅院亂成一片。佛緣其實早埋下,只是一直沒機會發(fā)芽。
機會出現(xiàn)在1916年秋。那陣子,他患上嚴重神經(jīng)衰弱,夜夜失眠。日本雜志刊過“斷食療法”,說可醫(yī)百病,他索性拉著西泠印社老友葉品三去虎跑泉試試。寺院里清冷,早課鐘聲像合藥。斷食要緊,聊天更緊,和尚們討論《楞嚴》《法華》甚是起勁,他聽得入迷,思路開始往里拐。過了臘月,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急著下山——寺里的竹影、木魚與經(jīng)聲讓他久違地睡了整覺。
次年春,他換上灰布衣,仍留長發(fā),人稱“半山居士”。這期間,夏丏尊來訪,才有了文章開頭那句玩笑。多年后夏先生說起此事,仍搖頭苦笑:“倘若我不順口提那一句,他或許不會真去剃度。”外人聽來夸張,可在李叔同眼里,這就像老和尚敲了醒木,一聲入耳,頓悟隨之。
猶豫沒持續(xù)多久。1918年農(nóng)歷二月初八,虎跑定慧寺內(nèi),李叔同跪在法堂中央,頂禮方丈芝峰,剃發(fā)染衣,法號“演音”,后改“弘一”。剃度當天,場面冷清,只有幾位僧人、兩位友人作證。上海、北京、天津文人圈卻炸開了鍋。有人嘆惋,有人痛罵“逃世”,還有學生寫信勸阻。信件堆成小山,他一封也未回,只在日記里寫了六個字:“此身已屬清凈?!?/p>
剃度后,他把油畫筆、指揮棒一樣不留地送人,僅保留毛筆與硯臺。理由簡單:“有字可撫心?!睍ㄗ兊檬萦彩枥?,和世俗的“風流才子”判若兩人。廈門鼓浪嶼小學堂想請他復出教音樂,每月二百銀元,他回批:“謝邀,山中鐘磬已足?!毖赞o客氣,卻干脆得讓人無法再勸。
社會上的揣測從未停過。有人說他失戀,有人說他厭世,有人說他革命失意。1936年,他在南普陀寺寫下《我在西湖出家經(jīng)過》,算是親口交代:“少年家習佛,友朋一句閑談,種種因緣,促成此事?!蹦┪蔡岬较膩D尊,仍用“助緣”二字,不含埋怨。
夏丏尊終生未剃度,卻對好友念念不忘。他回憶那天在湖心亭,陽光剛好斜灑在對方肩頭,“他眼里有一點莫名其妙的光?!闭f到這,他頓了頓,補了句:“或許那就是決定?!迸匀寺犃T恍然——一個人出家從來不是單一原因,更像無數(shù)細小波浪推著船身,最后一道力才讓船劃進彼岸。
1942年秋,弘一法師圓寂于泉州開元寺,床頭只放一盞青燈、一把折扇。夏丏尊得訊,沉默許久,僅寫下八字:“半句閑言,竟成大事?!奔埳夏E未干,他便將信封進抽屜,不再提起。世人或許仍好奇他倆的因果,可若真去問當事人,很可能只得到弘一法師那句淡淡回音:“一切如夢幻泡影,何必執(zhí)著?”
從富貴少爺?shù)娇嘈蓄^陀,這條路看似拐得急,其實走得穩(wěn)。家庭佛緣是底色,經(jīng)濟沉浮是背景,病痛與斷食是催化,夏丏尊的玩笑是火候。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可有可無,卻恰好悉數(shù)到位,才造就了“弘一”這段后半生。不得不說,歷史的走向往往就棲在這些看似無心的小縫隙里,稍一碰撞,便改寫了一個人,也改寫了一段時代軼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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