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二十六歲生日那天，我瞎了十九年的眼睛，突然看見了字。
那不是光，也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清晰、銳利、懸浮在我漆黑視野里的白色宋體字。
第一行字是：
這定制的蛋糕上面寫著：陳言去死。
我嘴角的笑僵住了。
手里還捧著她剛剛點燃的生日蛋糕，暖黃的燭光我看不見，卻能感受到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熱量。
她說：“阿言，許個愿吧?！?br/>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
而那行白色的字，就在她的聲音旁，冷酷地懸浮著。
……
“小舒，”我開口，聲音有些干澀，“今天就別攝影了，陪我過生日好不好？”
林舒，那個在我六歲那年，快要凍死在雪地里，被我撿回家的女孩。
她是我生命里唯一的光，也是我的眼睛，我的手杖。
為了我這雙被醫(yī)生判定為“永久性視神經(jīng)萎縮”的眼睛，她放棄了藝術(shù)學(xué)院的保送名額，轉(zhuǎn)而去學(xué)了八年臨床醫(yī)學(xué)，成了一名眼科醫(yī)生。
所有人都說，陳言你真是好福氣。
我也一直這么覺得。
直到今天，我“看見”了這些字。
林舒在廚房洗碗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水流聲也停了?？蛷d里只剩下老舊電視機(jī)里傳出的，關(guān)于某個青年攝影師獲得國際大獎的新聞。
那個攝影師，叫顧逸塵。
我記得這個名字。林舒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提起過，說他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見過最有天賦的攝影天才。
顧逸塵拿獎了，她心里難受得要死，覺得如果不是你這個累贅，今天站在領(lǐng)獎臺上的就該是她。
第二條彈幕出現(xiàn)了。
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精準(zhǔn)地捅進(jìn)我的心臟。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維持著臉上的微笑：“小舒，怎么不說話？”
“……沒什么，”她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帶著一絲壓抑的沙啞，“盤子有點滑，差點摔了。我馬上就出來?！?br/>她沒有答應(yīng)我的請求。
她還是走進(jìn)了書房，并且反鎖了門。
我一個人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的聲音像蒼蠅一樣嗡嗡作響，攪得我心煩意亂。
我摸索著拿起遙控器，關(guān)掉了電視。
世界瞬間安靜下來，只剩下書房里傳來細(xì)微的、克制的、紙張被撕碎的聲音。
她在撕顧逸塵以前送她的相冊，一邊撕一邊哭，罵自己是個沒用的廢物。
哦，不哭了，她開始笑了。
她從抽屜里拿出那幅為你拍的照片，就是你最喜歡的那幅，她說要送你一份生日大禮。
我的心沉了下去。
她把照片后面的電線抽了出來，用小刀把膠皮剝開，露出了里面的銅絲。
她把銅絲接在了相框的金屬邊上，然后把插頭插進(jìn)了墻上的插座里。
完美的陷阱。只要你像往常一樣，進(jìn)去書房摸索著尋找她，摸到那幅相框，就會瞬間觸電。以220V的電壓，必死無疑。
她說：陳言，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后的祝福了。
我靜靜地坐在黑暗里，身體冰冷，血液都好像凝固了。
十九年了。
從我六歲失明開始，林舒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我依賴她，信任她，愛她。
我以為，她也是一樣的。
原來，在她溫柔的愛意之下，藏著這么深的怨恨。
原來，在她日復(fù)一日的照顧里，積累了這么多的痛苦。
原來，她想讓我死。
我慢慢地站起身，憑借著記憶，一步一步，朝著書房的方向走去。
我的腳尖碰到了門板。
我抬起手，摸到了冰冷的門把手。
門，果然是鎖著的。
“小舒，”我輕聲喊道，“開門，好嗎？”
里面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她屏住呼吸在聽，心臟跳得飛快，既緊張又期待。
我笑了笑，聲音輕柔得像一片羽毛：“小舒，你的祝福，都會實現(xiàn)的?！?br/>說完，我抬起手，準(zhǔn)備去摸那扇門。
不，不是門。
是那幅相框。
我知道它掛在哪里，就在門邊的墻上，我每天都會去摸一摸。
林舒，如果我的死能讓你解脫，能讓你重新拿起攝影機(jī)，去做那只最自由的燕子。
那么，就這樣吧。
就在我的指尖即將觸碰到冰冷的金屬相框時——
“叮咚——”?
門鈴聲突兀地響了起來。

門鈴聲像一道驚雷，劈開了這死寂的氛圍。
書房里的林舒明顯也嚇了一跳。
她慌了，手忙腳亂地想去拔掉插頭，結(jié)果因為太緊張，反而把旁邊的顏料架撞倒了。
稀里嘩啦一陣響動。
門鈴還在鍥而不舍地響著。
我轉(zhuǎn)過身，走向大門。手摸到門把手時，書房的門“咔噠”一聲開了。
林舒沖了出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聲音顫抖：“別開門！”
“為什么？”我輕聲問，側(cè)過頭，“對著”她。
我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她抓著我的手在抖。
她怕是顧逸塵來了，她不想讓任何人看到她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更不想讓顧逸塵看到你這個她人生里的污點。
污點。
原來，我是她人生里的污點。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疼得快要無法呼吸。
門鈴聲停了，取而代之的是敲門聲，和一個清朗的男聲：“小舒，是我，顧逸塵。我知道你在家。”
林舒的身體猛地一僵。
我能感覺到她的絕望。
我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冰冷得像一塊鐵。
“沒關(guān)系，”我說，“我去開門?！?br/>“不！”她尖叫一聲，猛地把我往后一推。
我猝不及不及，腳下被倒地的顏料架絆了一下，整個人向后倒去。
后腦勺重重地磕在了茶幾的邊角上。
一陣劇痛襲來，溫?zé)岬囊后w順著我的頭發(fā)流了下來。
我聽見林舒的驚呼聲，和顧逸塵破門而入的巨響。
“小舒！你——”顧逸塵的聲音戛然而止，隨即變得驚怒，“陳言！你流血了！小舒，你對他做了什么？！”
顧逸塵看見你后腦勺的血，以為是林舒打的。嘖，這下誤會大了。
彈幕幸災(zāi)樂禍地飄過。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對顧逸塵說：“不關(guān)她的事，是我自己不小心……”
“你閉嘴！”顧逸塵厲聲打斷我，“你一個瞎子，除了會拖累小舒，還會干什么？！”
他扶起呆立在一旁的林舒，語氣心疼又無奈：“小舒，你看看你，把自己折磨成什么樣子了？跟我走吧，離開這個拖油瓶，我?guī)闳グ屠?，去佛羅倫薩，去所有你想去的藝術(shù)圣地，你可以重新開始攝影，你本來就該是屬于那個世界的！”
我坐在地上，后腦的疼痛漸漸麻木，血流到脖子里，黏糊糊的。
但我更在意的，是林舒的回答。
走吧，小舒。
答應(yīng)他。
我多希望你能答應(yīng)他。
她心動了，她真的心動了。自由啊，那是她做夢都想要的東西。
我的心臟，一寸寸變冷。
然而，林舒卻慢慢地，掙開了顧逸塵的手。
她走到我身邊，蹲下來，用顫抖的手指輕輕碰了碰我后腦的傷口。
“嘶……”我疼得抽了口冷氣。
她的手指立刻縮了回去。
“顧逸塵，”她開口，聲音空洞得像從遙遠(yuǎn)的地方傳來，“你走吧?！?br/>“小舒！”
“我說，你走?！绷质娴穆曇舳溉话胃?，帶著一絲歇斯底里，“你什么都不懂！你以為我不想走嗎？我做夢都想！可是我走不了！”
她猛地指向我，手指幾乎要戳到我的臉上。
“我的這條命，是他給的！當(dāng)年如果不是他，我早就死在那個雪天里了！我欠他的！我要還！我還完了，才能走！”
顧逸塵沉默了。
客廳里只剩下林舒粗重的呼吸聲。
許久，他嘆了口氣：“小舒，這不是報恩，這是自我毀滅。他的眼睛，這輩子都好不了了，你搭上自己的一輩子，值得嗎？”
“值不值得，是我的事?！绷质娣鲋遥瑩u搖晃晃地站起來，“我要送他去醫(yī)院。你請回吧。”
顧逸塵最終還是走了。
門被關(guān)上，林舒扶著我，一步步走向玄關(guān)。
她的身體還在發(fā)抖。
我輕聲說：“小舒，對不起?！?br/>對不起，讓你這么痛苦。
對不起，成了你的牢籠。
她沒有回答。
只是在我看不見的地方，有兩行冰冷的液體，滴落在我的手臂上。
她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想：陳言，你為什么還不去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