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十六歲搬進養(yǎng)老院那天，兒子在外地出差。

他媳婦開車送我過來，一路上禮貌得體，幫我拎行李，跟院長打招呼，臨走還塞給我兩千塊錢。我沒要，她就放在床頭柜上。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突然覺得這樣也挺好，至少不用再看見她眼里那種小心翼翼的客氣——那是對外人才有的客氣。

其實我身體沒什么大毛病。就是去年冬天摔了一跤，腿腳不太利索，一個人住著不方便。兒子提過接我去他們家住，我拒絕了。我看得出來，他松了口氣。

兒子結(jié)婚那年，我剛退休?；槎Y上我穿著新買的套裝，化了淡妝，站在人群里笑著招呼賓客。有人夸我年輕，說兒子有福氣。我聽著，心里知道，從今往后，我在這個家里的位置就要往后挪一挪了。

新娘是個體面的女孩，公務員，獨生女?；榍拔乙娺^她父母，他們家客廳里擺著鋼琴，說話聲音都比別人輕一些。那種中產(chǎn)家庭特有的優(yōu)越感，不張揚，但滲在每個細節(jié)里。

我那時候想得很開。人家女孩條件好，能看上我兒子，我應該感激。我把自己存的二十萬拿出來，說給他們當首付。兒子推辭了幾次，最后還是收下了。我記得他媳婦當時笑著說:"媽，您真是太好了。"

我聽出來了，她叫的是"媽"，不是"媽媽"。

冷淡是一點點來的，像溫水煮青蛙。

最開始是過節(jié)。以前過年，兒子一定會在我家吃年夜飯。結(jié)婚第一年，他們說兩邊老人輪流，今年去女方家。我說好。第二年，說女方父母身體不好，想一家人熱鬧熱鬧。我也說好。第三年，他們?nèi)チ撕Ｄ下糜?。我一個人在家看春晚，手機收到兒子發(fā)來的祝福，配著海灘的照片。

后來是電話。從一周兩三次，變成一周一次，再后來是我打過去，他總說在忙，晚點回我。有時候真的會回，有時候就忘了。

我開始失眠。半夜躺在床上，想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我沒住他們家，沒催生孩子，連他們周末要不要來看我都是隨口問問。我把自己縮到最小，小到幾乎不存在，可還是讓人覺得麻煩了。

去年夏天，我胃疼，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要做胃鏡，需要家屬簽字。我給兒子打電話，他說在開會，讓我找別人。我說找不到別人。他沉默了幾秒，說那你等等，我請假過來。

我說不用了，我自己簽。

他說，那行，您注意身體。

我掛了電話，在醫(yī)院走廊里站了很久。那天陽光很好，透過窗戶照在地上，我看著那些光斑，突然覺得特別冷。

養(yǎng)老院的生活比我想象中平靜。這里住著十幾個老人，大部分都是兒女在外地，或者家里實在照顧不了。大家心照不宣，誰也不問誰為什么來。

我住進來第三天，兒子從外地趕回來看我。他站在門口，臉色很難看，問我為什么不跟他商量就搬出來。我說商量什么，你們工作忙，我自己住不方便，這里挺好的。

他說媽，您這是賭氣。

我沒接話。我們對坐著，之間隔著一張小桌子，和這些年隔著的所有東西。他試圖解釋什么，說工作壓力大，說買房壓力大，說他也不容易。我聽著，點頭，說我理解。

他走的時候紅著眼眶。我送他到門口，看著他上車，車子開出很遠，在路口停了很久，最后還是開走了。

那天晚上，護工說她看見一個男人在養(yǎng)老院門口站了兩個小時。我說可能是別人家屬。她說不像，那人一直在哭。

我沒說話，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我想起兒子小時候，有一次發(fā)高燒，我抱著他在醫(yī)院跑，他摟著我的脖子，小聲說媽媽我疼。那時候他需要我，真真切切地需要我。

可人總要長大的。長大了就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自己要保護的人。我在那個序列里，排得越來越后，這很正常。

我只是沒想到，正?？梢赃@么疼。

兒子后來每周都來，有時候帶著媳婦。他們給我買東西，陪我聊天，問我過得好不好。我說好。這種好是真的，也是假的。真的是我確實不用擔心給他們添麻煩了，假的是我知道這種好是用斷裂換來的。

有一次他媳婦沒來，兒子一個人坐在那兒，突然問我:"媽，您是不是覺得我不孝?"

我說沒有。他說您別騙我，您要是真覺得這兒好，當初為什么不跟我商量?

我看著他，想了很久，說:"因為我怕你為難。"

他沒說話，但眼淚掉下來了。

三十多歲的男人，在養(yǎng)老院的小房間里哭，哭得肩膀都在抖。我坐在那兒，沒有上前抱他，也沒有掉眼淚。我只是很平靜地說:"你有你的生活要過，我理解的。"

他說對不起。我說沒什么對不起的，大家都不容易。

他走后，我一個人坐了很久。窗外有人在散步，有護工推著輪椅經(jīng)過，有夕陽慢慢沉下去。這個世界還在繼續(xù)，和以前一樣，只是我終于接受了，在兒子的世界里，我已經(jīng)不是那個不可或缺的人了。

這個接受花了我很長時間，疼了很久，但現(xiàn)在我想通了。愛一個人，就是要給他自由，包括不被我需要的自由。

只是有時候，我還是會想起他小時候，摟著我的脖子說媽媽我疼的樣子。那時候我是他的全世界，他也是我的。

現(xiàn)在世界大了，人也就散了。這就是人生吧，沒什么好抱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