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5月6日凌晨,黃海深處】“報告首長,已經(jīng)確認——艇內(nèi)無人生還。”寒風裹著咸腥味,值班軍官的嗓音微微發(fā)顫。聽到這句話的丁一平,軍帽壓得更低,半晌沒吭聲。艇體幽暗的剪影在海面搖晃,似乎每一次晃動都在觸碰他心底最柔軟也最堅硬的部分。
丁一平的名字在那之前并不陌生。1968年,他穿上?;晟?,一腳踏進海軍大院時,人們就記住了這個年輕而瘦高的湖南小伙。原因無他——他的父親丁秋生是新中國首批中將,曾在北海艦隊擔任政治委員,資歷深、聲望高。所謂“虎父無犬子”,老丁的戰(zhàn)友們滿心期待:這孩子要是爭氣,將來肯定出挑。
時間撥回更早。1915年,丁秋生出生在湘鄉(xiāng)的青石板路旁,十歲當童工,挖煤的歲月把他磨得黝黑結實。1930年參軍,1932年入黨,長征時被任命為軍委工程學校政委。那年,他一心想隨部隊沖前線,結果被毛主席一句“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當場點醒,還吃了個警告處分。這段插曲后來成了家里餐桌邊的老故事,丁一平聽了無數(shù)遍——父親總說,錯不是恥辱,不服從才是恥辱。
抗日烽火燃遍華北后,丁秋生的足跡一路延伸:討伐偽軍、泗水夜戰(zhàn)、對日大反攻……1948年洛陽城下,他帶著爆破組硬生生撬開十八座暗堡,才讓后續(xù)部隊長驅(qū)直入。建國授銜時,他被評為中將,轉(zhuǎn)入海軍重建行列,坐鎮(zhèn)北海艦隊,把一支由木帆船改裝的小艇部隊帶出雛形。
“老丁鐵面,但也熱心腸?!辈簧倮媳貞洠o新兵掏學費、替立功戰(zhàn)士寫家信,一點不含糊。1942年秋,胃病纏身的女宣傳員高波住在沂水縣山村,丁秋生帶藥翻山夜行、天亮趕回旅部,硬是走了六十多里。這份執(zhí)拗與真誠,讓高波心甘情愿在孟良崮東麓嫁給他,兩個人一守就是半個世紀。
父輩的光環(huán)像一盞明燈,又像一面鏡子。1968年,丁一平高中畢業(yè),扛著行李箱找父親請戰(zhàn)。丁秋生問:“就怕你吃苦?!倍∫黄矫摽冢骸耙嗖畔駱??!蓖甓?,他隨訓練艦環(huán)渤海,一腳踹開甲板上結的冰,腰上捆著麻繩,背后卻像有人靜靜注視——那雙目光既嚴厲又慈愛。
20世紀80年代,海軍裝備更新加速,潛艇兵成了香餑餑。丁一平從驅(qū)逐艦調(diào)入潛艇支隊,技術、戰(zhàn)術、心理素質(zhì)都要重來。學員艙狹窄悶熱,三十多個男兵輪流站班,一片吱呀聲里,他抱著操典硬是背到凌晨。有人悄聲議論:“有爹當將軍,他還這么拼?”話傳到他耳朵里,他只是笑:“本事學不到手,靠誰都白搭?!?/p>
1999年,大校丁一平走馬上任,出任某潛艇支隊司令。三年后,軍銜改革,他摘下金星,換上中將肩章——海軍系統(tǒng)里同一年晉升中將的只有三人,媒體稱之為“海上少壯派”。授銜那天,時針指向正午,禮兵上肩托起軍帽,他想起父親曾經(jīng)的那句“錯不是恥辱”。肩章沉甸甸,似乎預示著什么。
2003年4月,361號常規(guī)動力潛艇執(zhí)行遠海訓練任務。4月16日,通信突然中斷。北海艦隊多次呼叫無果,海上搜救緊急展開。20天后,打撈人員發(fā)現(xiàn)潛艇靜靜漂浮,電源全失,艇員無人生還。事故原因鎖定在機艙進氣故障,氧氣耗盡——整個過程,沒有人按下求救按鈕。一時間,輿論震動,海軍上下如臨大敵。
在軍事體系里,責任鏈明明白白,由上而下。彼時的丁一平,職務正是北海艦隊司令員。調(diào)查委員會一口氣問了幾十個技術細節(jié),隨后公布處理決定:大軍區(qū)副職降為正軍級,撤銷艦隊司令員職務。文件貼在布告欄上,丁一平簽字,沒有申辯。走出會議室時,有年輕參謀紅著眼圈:“首長,對不起。”他擺手道:“按規(guī)矩來?!?/p>
降職意味著什么?手下指戰(zhàn)員重新分配,日常工作量驟減,很多人難以適應,甚至選擇轉(zhuǎn)業(yè)。但丁一平?jīng)]有動搖。他被安排到裝備技術部擔任副主任,專盯潛艇生命保障系統(tǒng)的改進。那段時間,實驗大樓燈火常亮,技術骨干前后跑得腳不沾地。一次深夜測試閥門密閉性,數(shù)值始終過不了關,有人提議“天太晚明天再做”。丁一平看表:“距離合格只差0.02,今晚搞不定,明天還是0.02?!庇谑怯彩沁B干了八個小時,凌晨數(shù)據(jù)終于達標。
有意思的是,這次降級反而讓他離大海更近。以往艦隊司令行政事務繁雜,他常年在會議室、碼頭、演訓場三點一線打轉(zhuǎn)。調(diào)去技術部門后,他拎著工具箱鉆倉、爬塔臺、聽艙壁震動,一頭汗一身油。年輕技師打趣:“首長,這活兒我們來?!彼麚u頭:“不摸設備,你永遠不知道哪兒會出錯?!?/p>
2006年,軍委對海軍高層作出調(diào)整。因潛艇安全保障體系建立成效顯著,丁一平重獲信任,升任海軍副司令員,分管裝備與訓練。一封任命電報傳到長沙老家,高波已是滿頭白發(fā),她對電話那頭的兒子說:“記得你爺爺常講,挖煤時掉下一塊渣都能砸得疼。位置高、擔子重,更要小心?!彪娫捔硪欢顺聊瑤酌耄换亓藘蓚€字:“知道?!?/p>
將星閃耀,并非沒有陰影。父親丁秋生當年在長征途中吃過處分,兒子丁一平也因責任事故遭遇降級。兩代人、兩次處罰、兩種境遇,卻折射同一種職業(yè)倫理——錯了就認,責任自擔。不得不說,這恰是軍隊最看重的品質(zhì)。
值得一提的是,361號事件后,潛艇艙室供氧與告警系統(tǒng)全面升級,定檢標準從“季度”提前到“月度”,應急教學片反復播映。幾年間,北海艦隊未再發(fā)生一起類似事故。很多年輕艇員后來才知道,當年那個在打撈現(xiàn)場默默低頭的中年將領,就是推行新規(guī)的幕后推手。軍中流傳一句話:“降一次職,不代表被放棄;能不能爬起來,才看出真本事。”
2014年7月,丁秋生因病離世,遺像旁擺的不是大紅花,只有一頂褪色船形帽和一副望遠鏡。追悼會結束,丁一平站在父親遺像前,輕聲念道:“報告政委,已完成任務,繼續(xù)前進。”這句簡單的口令,旁人未必聽得懂,可知情者眼圈瞬間發(fā)紅。那是父子倆幾十年沿襲的約定——用最普通的軍語,表達最堅定的意志。
今天再回看丁氏父子,一門雙將固然榮耀,更動人的是面對錯誤時的坦蕩與擔當。紙面上的軍銜星光,再亮也抵不過一支部隊的生命安全;個人的進退升降,也抵不過裝備更新、訓練改進帶來的實效?;蛟S正因為如此,他們的故事才經(jīng)得起歲月檢驗,令后來者在波濤滾滾的海天之間,依舊能夠抬頭辨認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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