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深秋的重慶歌樂山，86歲的楊欽典拄著棗木拐杖，在孫子攙扶下踏上青石板。白公館舊址的鐵門上，銅鎖在暮色中泛著冷光。老人突然雙膝一軟，跪在牢房門口，從褪色藍布包里掏出一疊草紙。火苗騰起時，灰燼裹著火星飄向空中，像極了1949年那個驚心動魄的夜晚。
"我對不起你們......"沙啞的呢喃混著山風(fēng)，吹得看守崗樓的蛛網(wǎng)簌簌作響。沒有人知道，這個彎腰駝背的老農(nóng)，曾是白公館看守班班長，親手參與殺害楊虎城和"小蘿卜頭"，卻在重慶解放前夜，用同一把鑰匙打開19道牢門。

一、劊子手的養(yǎng)成
1919年出生在河南郾城的楊欽典，這輩子最害怕的就是餓肚子。1942年，23歲的他為了混口飽飯，投奔胡宗南的騎兵部隊。這個讀過私塾的農(nóng)家子弟，很快在新兵中嶄露頭角。1944年的一次閱兵式上，戴笠一眼相中這個濃眉大眼的河南小伙，將他調(diào)入中美合作所擔任看守排長。
"那時候年輕不懂事，覺得穿軍裝拿槍桿子威風(fēng)。"多年后楊欽典回憶起白公館的日子，渾濁的眼珠里泛起霧氣。這座三層洋房表面富麗堂皇，地下室卻暗藏玄機——審訊室的墻上掛著皮鞭、老虎凳，地板縫隙里滲著暗紅的血跡。

1949年9月6日那個雨夜，楊欽典的人生徹底轉(zhuǎn)向。楊虎城將軍被誘騙至戴公祠，當匕首刺進楊拯中腰部的瞬間，楊欽典奉命卡住"小蘿卜頭"的脖子。8歲男孩的指甲深深摳進他的手背，喉嚨里發(fā)出幼獸般的嗚咽。直到楊進興補上致命一刀，溫?zé)岬孽r血濺在他的警服領(lǐng)章上，腥味在鼻腔里整整盤旋了三個月。
"那天晚上我數(shù)了三十遍錢，50塊銀元在油燈下泛著青光。"楊欽典后來對孫子說，"可每一枚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得我睡不著覺。"
二、黑夜里的鑰匙
1949年11月27日，重慶城已經(jīng)能聽見解放軍的槍炮聲。白公館的劊子手們作鳥獸散，只剩下楊欽典和袍哥李育生留守。羅廣斌隔著牢門喊他："老楊，解放軍進城后要搞'鎮(zhèn)反'，你手上有人命，想好退路沒有？"

這句話像重錘敲在楊欽典心上。他想起三個月前羅廣斌偷偷塞給他的《新民主主義論》，想起黃顯聲將軍教他唱的《國際歌》。凌晨兩點，渣滓洞方向傳來密集的槍聲，楊欽典摸了摸腰間的鑰匙串，突然做了個瘋狂的決定。
"我把鑰匙和錘子塞給羅廣斌，告訴他聽到三聲跺腳就跑。"楊欽典后來在審訊筆錄中寫道，"看著他們消失在夜色里，我感覺身上的血債輕了二兩。"
三、鑰匙的兩面性
解放后的楊欽典本以為能重新做人，卻在1966年被冠以"潛伏特務(wù)"的罪名逮捕。重慶的審訊室里，造反派拿著皮鞭逼他承認："那19個都是國民黨特務(wù)，你是故意放他們潛伏的！"
"是我放的，我拿人頭擔保！"這個年近半百的漢子被打得遍體鱗傷，始終重復(fù)著這句話。他不知道的是，此時羅廣斌等人正在牛棚里遭受同樣的折磨。正是他的堅持，讓19名幸存者在十年后平反時，都能挺直腰桿說："我們的命是楊欽典給的。"
1982年的平反判決書，讓楊欽典重獲自由?；氐胶幽侠霞視r，妻子的墳頭已經(jīng)長滿野草，大兒子因為"特務(wù)家屬"的身份，直到31歲才娶上媳婦。他默默扛起鋤頭，在自家菜園里種滿蘿卜——那個曾被他掐死的"小蘿卜頭"，成了他余生最沉重的十字架。

四、鑰匙的遺產(chǎn)
2007年11月17日，楊欽典在老屋的土炕上咽下最后一口氣。臨終前他攥著孫子的手說："把我的骨灰撒在菜園里，讓蘿卜長得壯些。"這個曾經(jīng)雙手沾滿鮮血的劊子手，最終選擇用最樸實的方式贖罪。
如今白公館的展柜里，那把銹跡斑斑的鑰匙靜靜躺著。旁邊的解說詞寫道："這把鑰匙曾打開死亡之門，也開啟了救贖之路。"沒有人知道，楊欽典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是否聽見了1949年那個夜晚，19個越獄者漸行漸遠的腳步聲。
歷史從來不是非黑即白的判斷題。當楊欽典在白公館舊址跪下的那一刻，他既是劊子手，也是救贖者。那把鑰匙的重量，不僅打開了19道牢門，更丈量出人性在善惡之間的復(fù)雜軌跡?；蛟S正如羅廣斌在《紅巖》中所寫："在最黑暗的時刻，總有人選擇成為火炬。"而楊欽典，正是那個在槍口下選擇開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