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山西工程技術學院李達教授給我說了一個平定方言，叫“chao can（音曹燦）”，意思是嘲笑譏諷，或當面惡語相向，或背后說風涼話，比如：

“我這篇文章寫得不太好，你不要chao can我啊?！?/p>

“何大拿這事做得低，一張嘴說話就要chao can別人?！?/p>

平定人口中的這個“chao can”，前面的chao發(fā)兒化音，一股濃濃的白菜過油肉味兒，聽上去特別親切。

一

李教授和我是同學，也是同鄉(xiāng)。雖然我也從小在晉省平定長大，但“chaor can”這個方言詞，我還是第一次聽聞。

李教授認為，這個“chaor can”的本字，當為“嘲訕”。細細琢磨，此說頗有道理。

嘲，東漢許慎《說文解字》釋為“謔也”，就是戲謔、開玩笑的意思，這是它的本義。至南朝梁時，顧野王《玉篇》進一步解釋為“言相調(diào)也”，強調(diào)言語上的相互調(diào)侃與逗弄。

平定縣天寧寺雙塔

西漢揚雄《解嘲》中有這么一句話：“今子乃以鴟梟而笑鳳凰，執(zhí)蝘蜓而嘲龜龍。”

這里的“鴟梟”就是貓頭鷹，在古代常用來比喻低劣、不祥之物；“蝘蜓”即壁虎，多喻微小凡俗之物。揚雄用這個比喻，諷刺了那些自身渺小，卻妄圖譏諷、貶低偉大者的行為。

“嘲”字作譏諷、嘲弄、取笑他人的含義，從古至今一脈相承，如現(xiàn)代漢語中的“嘲笑”“嘲弄”“冷嘲熱諷”等詞，皆承此義。

訕，《說文》釋為“謗也”，《玉篇》則解作“毀語也”，核心都是“誹謗、用言語攻擊他人”，這是“訕”的本義。

西漢恒寬《鹽鐵論·地廣》中有這么一句話：“居下而訕上，處貧而非富?！?/p>

這里的“訕”，就是“譏諷、誹謗”的意思，這句話是說，處于下位卻譏諷上位者，身處貧困卻非議富裕者。

古代書籍

“訕”在現(xiàn)代漢語中，仍有表示誹謗的用法，比如“訕議”“謗訕”“劖（chán，音鏟）言訕語”等等。

“嘲”與“訕”意義高度關聯(lián)，均指向“以言語貶低他人”這一核心行為。二字組合而成的“嘲訕”，是一個典型的聯(lián)合式合成詞，其整體含義融合了二者的精髓——即通過刻薄的譏笑、貶低或諷刺性言論來攻擊他人，常用來描述言辭刻薄、蓄意傷人的言語行為。

二

考知典籍，“嘲訕”一詞最早見諸文獻，當在宋元時期。

這一時期正值漢語詞匯系統(tǒng)雙音化進程加速之際，典籍文獻中復音詞用例迅猛增長。短短二三百年間，漢語詞匯系統(tǒng)（尤指文獻語言）以單音詞為主的面貌便發(fā)生了根本性轉(zhuǎn)變。

“嘲訕”這一雙音節(jié)詞，正是在中古漢語這場短語詞匯化大潮中應運而生，多見于官方文書及文人詩詞之中。

宋代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書影

宋代徐自明《宋宰輔編年錄》所載張商英事，即為一例：“以泰州李彪作殿試策題，及答語言指斥乘輿及嘲訕大臣等罪張商英?！?/p>

張商英于宋徽宗朝官至右相，但僅任職一年即遭貶謫，先徙河南知府，后改任鄧州。沒多久，便有人以“泰州人李彪撰殿試策題及答語，內(nèi)含指責皇帝、嘲訕大臣”之罪名告發(fā)張商英，致其再謫汝州團練副使，安置衡州。

此案背景，實與宋代嚴懲相關“嘲訕”言論的法律密切相關。據(jù)蘇軾《蘇詩補注》引述律令：“準敕作匿名文字嘲訕朝政及中外臣僚，徒二年，情重者奏裁。”

蘇軾《蘇詩補注》書影

可見，撰寫文章以指桑罵槐方式嘲訕朝臣，依法當處兩年徒刑；情節(jié)嚴重者，則需上報皇帝裁決。

“嘲訕”之風亦見于文人軼事。元代辛文房《唐才子傳》載唐末羅隱事：“羅隱以褊急性成，動必嘲訕，率成漫作，頃刻相傳?！?/p>

羅隱是唐末五代時期著名的才子，詩文卓絕，但他性情褊急，言辭刻薄，動輒以詩文嘲訕世事人物。

大中十三年（859）底，羅隱至京師應進士試，其試卷鋒芒過露，諷刺辛辣，加之為人狂傲，在崇尚謙抑的古代社會頗受孤立，考官們對他很反感，所以連續(xù)考了十多年，一直沒考上。

張耒《迎客》書影

此外，“嘲訕”一詞亦常常見于宋代詩詞，如：

張耒《迎客》詩云：“我笑老翁勿嘲訕，我愧古人百千萬?！?/p>

陸游《游圓覺干明祥符三院至暮》亦言：“日斜仆夫已整駕，顧景欲駐愁嘲訕?！?/p>

此類詩句，皆生動體現(xiàn)了“嘲訕”在文人日常書寫與情感表達中的滲透。

三

行文至此，新的疑問又來了?！俺坝槨币辉~雖在“嘲笑譏諷”的義項上，與平定方言里的“chaor can”完全對應，二者的讀音卻存在明顯偏差。

從語音傳承來看，“訕”的讀音自漢代《說文解字》起便有明確記載，之后歷經(jīng)唐代《唐韻》、宋代《廣韻》《集韻》《類篇》、元代《韻會》，直至明代《正韻》，歷代權威韻書對其注音始終統(tǒng)一為“所晏切”。

《宋本廣韻》

“所晏切”折合今音，大致接近普通話里的shàn（音善）；而平定方言中“chaor can”的第二個音節(jié)can，其讀音與“訕”的古音及今音均不相符。

不過，平定方言有個典型特點，那就是平翹舌音不分。雖然平定人能夠發(fā)舌尖前音（平舌，z〔資〕、c〔雌〕、s〔思〕）和舌尖后音（翹舌，zh〔知〕、ch〔蚩〕、sh〔詩〕），但在實際語流中常常把這兩類音混著讀。

老照片

“訕”本來是翹舌的shàn（音善），但在平翹舌不分的平定方言環(huán)境里，翹舌的sh〔詩〕容易弱化，變成平舌的s〔思〕。再加上和前面chaor（兒化音）連在一起讀時，又會受chao（音嘲）這個強送氣音的影響，使得原本平舌的s〔思〕進一步帶上送氣色彩，最終演變?yōu)槁牳猩辖芻an（音餐）的發(fā)音。

這種在特定語音環(huán)境下發(fā)生的、受鄰近音素影響而導致音類合并的現(xiàn)象，正是山攝字在平定方言中特殊演變的一個例證。

此外，文獻中還有一個詞匯非常值得我們關注，那就是“嘲囋”。這個詞的義項和讀音，與平定方言中的“chaor can”幾無二致。

宋代馮山《答江安尉鮮于頃野翁》書影

比如，宋代馮山《答江安尉鮮于頃野翁》：“孤吟少儔侶，眾喙易嘲囋?！币馑际钦f，獨自吟詩缺少志同道合的伴侶，眾人多嘴容易進行嘲諷。

囋，在古代漢語中有很多讀音，其中《集韻》標注為“千安切”，《類篇》標注為“才贊切”，折合今音大致相當于can（音餐）。

義項上，《類篇》明確注為“譏也”“嘲也”，也就是“譏諷”“嘲笑”的意思，這與“訕”表“譏諷”的用法高度契合。

鄉(xiāng)親

綜合來看，平定方言中的“chaor can”一詞，其語義根基無疑與“嘲訕”相通。但其具體的讀音形式“can”，則更可能直接來源于“嘲囋”的“囋”，或是在方言特定的語音流變規(guī)律（如平翹舌混讀、連讀協(xié)同音變）作用下，使得“訕”的讀音發(fā)生了向“囋”看齊的演變。

這兩種可能性，實則共同勾勒出語言在地方變體中鮮活且復雜的演化軌跡：既未脫離與古漢語詞匯的語義聯(lián)結，又在方言語音的獨特邏輯里，生長出貼合本地表達習慣的新形態(tà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