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3月6日深夜］“西墻腳下像有鐵鍬聲?！敝狄贡鴼鉀_進指揮所，燈芯跳動，映出馬崑半握的水煙袋。他只抬眼一句：“別慌，等他們挖到第九塊青磚?！彪S后讓傳令兵拿尺子去量土層厚度。不到一盞茶，紅軍地道正好掘到暗哨火力扇形交匯點，一陣爆豆般的槍聲，把夜色也炸得撲簌簌掉渣。八次圍城，場面雖變化萬千，結(jié)局卻近乎雷同：朱、毛、彭、陳輪番上陣，仍過不了這座四方老城。為什么？

答案要從三條線索找——一個土司莊園里頑強求生的放羊娃、一座澆過糯米漿的宋代城垣、一套把雜牌兵揉成鐵疙瘩的防守法。把這三條線索并排放，贛州之堅就不再神秘，只剩冷冰冰的邏輯。

先說人。1897年冬，威寧高原冷雨透骨。謝銀山裹著麻袋躲在馬槽，母親改嫁的那家土司只給他半碗酸粥。十七歲下煤窯，背筐走木梯，一腳踩空摔進井口，他抓住粗麻繩活了下來。工友嘲笑他命硬，他卻把“硬”字貼在胸口。護國、北伐、混戰(zhàn)，他從排長滾進旅長，全靠膽子大和命夠硬。改名“馬崑”，寓意崑侖石，沒人問他識不識字，只關(guān)心能不能堵槍眼。

再說城。贛州城墻高十二米，夯土夾石灰，再澆兩遍糯米漿。當?shù)乩先嗣鴫ΩＵf：“粘得住米蟲，也粘得住炮彈?！瘪R崑到任第一天，背著手走完十四公里城垣，只留一句：“墻里缺腦子，不缺磚?！彪S后拆祠堂、拆戲臺，攢出鋼軌、枕木、沙袋，在四道甕城、八條巷口埋下交叉火力。城樓側(cè)墻鑿出小孔，插根木棍就可頂住馬步槍后座力，照準梯子最上兩級。他還讓伙頭軍把醬缸搬上女兒墻，桐油摻黃泥，潑火時比純油慢一拍，正好裹住沖城士兵的棉衣?？此仆练ǎ瑓s把有限彈藥抻到極致。

第三條線索是兵。贛州守軍來源駁雜：收編的黔軍殘部、被地方保安團抓來的壯丁，還有逃兵自首換餉銀。馬崑按家鄉(xiāng)習俗分“狼”“狗”“羊”三檔：肯搶肯沖的為狼，守暗堡；怯陣但聽話的為狗，管運彈巡邏；剩下的羊派去修墻挖壕。狼狗互盯，羊靠糧票驅(qū)動，形成自循環(huán)。守軍最多不過七千，卻硬扛十倍紅軍，對外情報卻放風自己有“二萬”。彭德懷后來承認：“摸不準他的人數(shù)，進攻節(jié)奏就被牽著走。”

時間回撥到1930年3月第一次攻城。紅一方面軍派突擊隊炸東門，起爆筒剛點燃，城上冷不防滾下一串棉被包。棉套里塞滿碎鐵與濕沙，油脂裹著石灰，被火一烤炸成灰霧，嗆得突擊隊直掉眼淚。毛澤東事后批注：“化劣勢為煙塵，兵法未載?！蓖晡逶?，陳毅借地下黨內(nèi)應(yīng)發(fā)動“里應(yīng)外合”。馬崑天天盯伙食訂量，發(fā)現(xiàn)某排驟增白米飯三十份，立即抽該排去“押運彈藥”，半路關(guān)進倉庫，提前挖好的側(cè)洞連開三挺馬克沁，叛兵沒出一句口號就沒了聲息。

1931年到1932年，贛州外頭幾乎日日炮聲。最驚險那晚，紅軍破西墻，城內(nèi)巷戰(zhàn)一觸即發(fā)。馬崑干脆搬空軍械庫，把銀元連箱掀翻在十字街，守城兵一愣，紅軍也愣。兩下都怕對方搶錢，紛紛低頭要撿，火力停了半分鐘。這半分鐘里，沙袋工事成形，四挺機槍重新劃出射界，巷戰(zhàn)硬生生掐滅。有人罵他潑皮，他只冷笑：“能活下來再談臉面。”

第八次攻城是1932年春。紅軍開挖地道欲埋雷，馬崑讓工兵反向掘洞，用棉被、稻草做堵頭，先聽聲再爆破，結(jié)果倒把紅軍地道炸成坑。援軍黃維部趁夜循河道潛入，城里外形成剪刀式打擊。侯中英師長被捕當天，贛州城北門貼一張告示：“侯師長已在軍醫(yī)處包扎。再來，可先寫遺書。”彭德懷撤兵后，對參謀嘆一句：“他搞防守像賭命，可局局賭贏?！?/p>

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馬崑調(diào)至中條山。唐淮源殉國、寸性奇自殺，全軍瓦解，他腿上插著三片炮彈碎片，被擔架拖下山溝。西安醫(yī)院里，他聽到第三軍番號被撤，隨手把金馬槊勛表扔進馬桶，護士嚇得大叫。走出病房時，他拄拐板一句：“我算‘雜牌’沒錯，可雜牌也流血?！眰煤笾坏锰撱曋袑⒆h，巡閱臺兒莊時沒座位，頂頭上司讓他“站著觀禮”，他把軍帽反扣在靴子上，照樣站到底。

1949年深秋，國府撥給他一支“貴州獨立師”——滿打滿算一千二百人，七成是卷煙廠、造紙坊工人。武器大半是漢陽造舊槍，步機槍只有八挺。他在威寧城樓召開鄉(xiāng)紳會，開門見山：“我十四歲扛槍只求活命，如今要活全縣人?！碑斕鞉炱鸢灼?，電告西南服務(wù)團：“贛州舊怨，一筆勾銷。”這行字成為東北諜報員的笑談，卻救了威寧兩萬人免于巷戰(zhàn)。

新政權(quán)接管貴州后，馬崑編入省政協(xié)。不久的大會上，一位老紅軍質(zhì)問：“八次攻贛，我軍三千余烈士埋在城下，你可思量？”場子瞬間凝固。主持人陳曾固只說：“彼之其職，我之有責，幸而今日同堂?！痹捯袈洌R崑起身，杵著拐，一揖到底。

1980年，他在貴陽病逝，遺愿不要軍禮，只求棺木南側(cè)刻“贛州城墻位置圖”。石匠不解，他淡聲回答：“后人若問，知我守過，亦知我投降過，不添一筆?！眽m土落定，那張圖與中央檔案里的紅軍爆破示意幾無偏差。故紙與青磚對照，往事像墻縫里的苔蘚——點綴，不遮掩，也不褒揚，只證明它確實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