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攀峰

那個悶熱的午后，烈日炙烤著蘭菱鎮(zhèn)，連知了的鳴叫都帶著幾分焦躁。安金山蹲在自家土坯房的門檻上，望著村里一棟棟拔地而起的小洋樓出神。汗水沿著他黝黑的脊背滑落，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印記。他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門檻上那道深深的凹痕——那是他爺爺年輕時用鐮刀刻下的家訓(xùn)，一道道刻痕里，藏著一個家族的記憶。

這土坯房還是他爺爺手上蓋的，歷經(jīng)三代風(fēng)雨，墻皮早已斑駁脫落，雨季來時，屋里總擺著七八個盆罐接水。安金山的媳婦總念叨：“這房子再不重建，就沒辦法住人了�！笨缮w新房的手續(xù)卡在村里幾年，一直批不下來。后來親戚朋友勸他給村支書送禮送錢才行，不然再等也是白費(fèi)。

蘭菱鎮(zhèn)的夏天總是格外難熬，空氣黏稠得讓人喘不過氣。安金山猛地站起身，拍了拍褲腿上的灰塵，朝著村支書安天成的家走去。他的懷里揣著兩條用報(bào)紙仔細(xì)包好的中華煙，還有一卷用橡皮筋緊緊捆著的百元大鈔。每走一步，鈔票摩擦布料發(fā)出的沙沙聲，都像在敲打他的心坎。

安天成的家是新蓋的三層小樓，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著刺眼的光，像在炫耀著主人的身份。院子里的石榴樹下，安天成正悠閑地靠在藤椅上品茶�？吹桨步鹕绞掷锏臒煟难劬ξ⑽⒉[起，臉上堆起意味深長的笑容，像是早已等候多時。

“金山啊，你這是......”安天成接過煙，手指在包裝上輕輕敲打，仿佛在掂量著它的分量。

安金山局促地搓著手，手心滲出細(xì)密的汗珠：“支書，我那老房子實(shí)在住不下去了。您看這雨季快來了......”

“我懂，我懂。”安天成壓低聲音，身子往前傾了傾，“不過這手續(xù)要走通，光我這關(guān)過了還不行。鎮(zhèn)上土管所那邊......”

安金山急忙接話：“事成之后，我會單獨(dú)給您備一份心意，絕不會讓支書白操心�！�

安天成嘿嘿一笑，眼角擠出幾道深紋：“好說，好說，一切都好辦�！�

在農(nóng)村，蓋房不隨便蓋的，要村支書同意才行，如果不給村支書的好處，村支書是不會讓你建房子的。這是當(dāng)下農(nóng)村蓋房子的潛規(guī)則。

就在這時，曹富貴的大嗓門打破了院里的寂靜。他紅光滿面地闖進(jìn)來，硬拉著安天成去喝他女兒的喜酒。因?yàn)槊魈焖畠阂黾�，自然要巴結(jié)村里的土皇帝。曹富貴看到安金山也在，就順便邀請安金山一起去喝喜酒。安金山看著支書被簇?fù)碇x開的背影，心里那塊壓了許久的石頭終于落了地。他哼著多年未唱的小調(diào)往家走，連路旁揚(yáng)起的塵土，在夕陽的映照下都帶著金燦燦的希望。

按照農(nóng)村的習(xí)俗，建房最隆重的場面就是上梁 。安金山已經(jīng)開始想象自家新房上梁那天的熱鬧場面：梁木正中畫上太極圖，左右寫上“美輪美奐，金玉滿堂”的對聯(lián) 。

安金山去了曹富貴家喝喜酒，安金山和安天成被安排一個桌子喝酒。這一晚，安天成喝了很多，最后喝醉了，是被人送回家的。

誰知翌日清晨，凄厲的哭聲像一把利刃劃破了村莊的寧靜。安天成的老婆王喜琴趴在院門口哭天搶地，說她家男人在曹家喝酒喝沒了。這個潑辣的女人當(dāng)即放出話來，昨晚同桌喝酒的每個人都得賠兩萬塊，聲音尖利得能刺穿人的耳膜。

安金山站在圍觀的人群里，心里惦記的卻是那兩條煙和一千塊錢。他望著安家院子里隨風(fēng)晃動的白色挽聯(lián)，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人走茶涼。秋風(fēng)卷起落葉，在他腳邊打轉(zhuǎn)，像極了人世間的無常。

安天成突然去世，讓安金山蓋房的事情又懸在了半空。可是王喜琴索賠兩萬塊錢，安金山也沒有辦法躲過的，最后只好掏了兩萬的陪酒錢。他本想等安天成“頭七”過了再去鎮(zhèn)上土管所，可媳婦天天在耳邊念叨：“再拖下去，雨季來了，老房子塌了怎么辦？”無奈之下，他只得硬著頭皮再去鎮(zhèn)上。

土管所所長王東來的辦公室，簡陋得出乎意料，桌子上擺著盆半死不活的綠蘿，葉子蔫黃得像秋后的野草�？吹桨步鹕绞掷锏臇|西，王東來嘆了口氣：“老安啊，你把東西拿回去。房子你先蓋，手續(xù)我?guī)湍阊a(bǔ)。”

安金山以為這是客套話，執(zhí)意將香煙和現(xiàn)金放在桌子上，便匆匆離去。腳步聲在空蕩的走廊里回響，一聲聲敲打著他的不安。

在返回村里的路上，安金山心里直打鼓。他不相信世上還有不沾腥的貓。更何況，農(nóng)村蓋房是大事，按照傳統(tǒng)，就算是至親好友，也要送禮表示祝賀 。

讓安金山意外的是，第二天一早，王東來就帶著土管所的人來了村里，實(shí)地查看了老房情況，還帶來了測量工具。更讓安金山驚訝的是，王東來耐心地告訴他需要準(zhǔn)備哪些材料，如何寫申請。

“老安啊，你這老房確實(shí)屬于危房了，符合翻建條件。你按照正常程序申請就可以，不需要走那些歪門邪道�！蓖鯑|來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安家老門檻那道深深的刻痕上。

在王東來的幫助下，安金山很快備齊了材料，蓋房的事終于提上了日程。他請來了村里的工匠，遠(yuǎn)親近鄰也紛紛來幫工，只吃飯不拿工錢，延續(xù)著農(nóng)村“打白工”的傳統(tǒng) 。

三個月后，安金山的小樓如期竣工。喬遷那天，王東來親自送來許可證，還有當(dāng)初那兩條原封不動的中華煙和一千塊錢。

夕陽的余暉灑在這個清瘦的干部身上，勾勒出一道淡淡的光暈，像是給他鍍上了一層金邊。

“咱們吃著公家飯，就得對得起這身衣裳�！蓖鯑|來說這話時，目光落在安家老門檻那道深深的刻痕上。安金山突然想起爺爺常說：做人要像門檻，經(jīng)得起踩踏，守得住本分。

按照傳統(tǒng)，上梁是建房最隆重的環(huán)節(jié) 。安金山家上梁那天，他請來了嗩吶班子，親朋好友都來送禮祝賀 。梁木上貼著“豎柱喜逢黃道日，上梁巧遇紫微星”的對聯(lián)，梁中央畫著太極陰陽圖 。在熱鬧的鞭炮聲中，工匠邊唱贊歌邊向梁下的人們拋撒花生、糍粑、糖、煙、果等，大家哄搶著，一派喜慶景象 。

暮色四合，安金山站在新房里，望著西天最后一道霞光。他想起這些日子的人情冷暖，終于明白：腐朽的樹木會倒下，而真正的棟梁，永遠(yuǎn)挺立在這片土地上。晚風(fēng)拂過新房的窗欞，帶來遠(yuǎn)處麥田的清香，像是這片土地最溫柔的回應(yīng)。

安金山想起爺爺那輩人蓋房時的虔誠與莊重。那時候，建房前要請風(fēng)水先生選擇地基，審查山川形勢，講究方位、向背、排列結(jié)構(gòu)等 。房前有山，稱為有靠山；房前屋后水向里流，意為生財(cái) 。而如今，很多人蓋房只注重外表的氣派，卻失去了對傳統(tǒng)的敬畏。

然而王東來的出現(xiàn)，讓安金山看到了希望。這位清瘦的干部就像老房的那根梁木，樸實(shí)無華卻承重?fù)?dān)責(zé)，不張揚(yáng)卻支撐著整個結(jié)構(gòu)。在他身上，安金山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棟梁”。

入住新房的那天，安金山在堂屋的正中央掛上了爺爺留下的那塊匾額，上面刻著“守本分”三個大字。他時常想起王東來說的那句話：“咱們吃著公家飯，就得對得起這身衣裳�！痹谒磥�，這不僅是對公職人員的要求，也是每個莊稼人應(yīng)該遵守的本分。

日子一天天過去，安金山的新房成了村里的典范。

村里人常說，安金山家的新房不僅風(fēng)水好，人氣也旺。每逢節(jié)日，親朋好友都愛來他家里坐坐，喝喝茶，聊聊天。而安金山總是熱情招待，從不怠慢。

在安金山看來，房子不只是遮風(fēng)擋雨的場所，更是一個人家風(fēng)的體現(xiàn)。他常常教育子女：“蓋房先蓋梁，做人先做本。梁不正則房歪，本不正則人歪�！�

而那個曾經(jīng)讓他糾結(jié)的送禮經(jīng)歷，也成了他人生中寶貴的一課。他明白了，真正的棟梁之材，不需要華麗的包裝，自會散發(fā)出人性的芬芳；真正的為官者，不需要喧囂的宣揚(yáng)，自會贏得百姓的敬重。

在這個看似浮躁的時代，依然有人像門檻一樣，經(jīng)得起踩踏，守得住本分；依然有人像棟梁一樣，扛得起責(zé)任，撐得起藍(lán)天。這正是這片土地千年不變的根基，也是鄉(xiāng)村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