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伴走的時候是深夜，我在醫(yī)院走廊的長椅上睡著了。護士叫醒我，說人已經(jīng)不行了。我進去時他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我沒哭。站在床邊看了他很久，心里想的是明天得去派出所銷戶口，還要聯(lián)系殯儀館。三十二年的婚姻，最后就是這些瑣碎的程序。

葬禮辦得很簡單。他生前就交代過，不要大操大辦。來的人不多，都是些老同事老鄰居，說些"節(jié)哀順變"之類的話就走了。我一個人收拾完，天已經(jīng)黑了。

回到家，屋子里安靜得嚇人。我開了燈，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突然不知道接下來要干什么。

第二天開始整理他的遺物。衣服鞋子都打包好，準備送到小區(qū)的舊衣回收箱。書桌抽屜里是些老照片，工作證，還有一個舊信封。

信封泛黃，沒有封口。我抽出里面的信紙，看到開頭就愣住了。

"我知道你不會原諒我，但我必須告訴你真相。"

字跡是他的，但語氣陌生得像另一個人。我坐下來，手有點抖。

信是寫給我的，沒有日期。他說當(dāng)年我們結(jié)婚，不是因為愛情。是因為他欠了我哥的人情——我哥在單位幫他解決了工作調(diào)動的問題，條件是娶我。

我哥當(dāng)時是科長，手里有點權(quán)力。我二十三歲，在工廠做會計，長得不算好看，性格也不討人喜歡。家里人著急，我哥就動了這個心思。

"我見到你的第一面，覺得這輩子完了。"他在信里寫，"但我沒辦法拒絕。我欠你哥太多。"

我放下信，去廚房倒了杯水。手還在抖，水灑了一些在桌上。

繼續(xù)往下看。他說婚后的頭幾年，他每天回家都像上刑。我做的飯他吃不慣，我說的話他不愛聽，連睡在一張床上都覺得煎熬。他想過離婚，但我哥那時候升了處長，他更不敢提了。

"后來有了孩子，我以為會好一點。"他寫，"但你對兒子太嚴厲，總是批評他。我夾在中間，更累。"

我看到這里，想起兒子小時候的事。他學(xué)習(xí)不好，我確實管得嚴。但那是為了他好，我從來沒想過這會成為他爸爸心里的一根刺。

信的中間部分，他說了另一個女人。

是他們單位的同事，比我小五歲，會說話會打扮。他們一起出差，一起加班，后來就在一起了。維持了三年，我完全不知道。

"她跟你完全不一樣。"他寫，"她笑起來很好看，說話溫柔，從來不指責(zé)我什么。跟她在一起，我才覺得自己還活著。"

我把信放下，站起來在屋子里走了幾圈。窗外是傍晚，天色灰蒙蒙的。我想抽煙，但我不抽煙。

那三年，正是我們婚姻最平靜的時候。我以為他終于接受了這段婚姻，我們之間有了某種默契。原來是因為他在外面有了寄托。

后來那個女人調(diào)去了外地，他們就斷了。他在信里說，分開的時候他哭了，這輩子頭一次為了一個女人哭。

"但我沒有跟你離婚。"他寫，"不是因為兒子，不是因為你哥，是因為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離開你，我不知道該怎么活。"

這句話讓我停住了。我重新坐下，又看了一遍。

信的最后，他說這些年他一直在觀察我。他發(fā)現(xiàn)我其實也不快樂，只是比他更會忍耐。我對兒子嚴厲，是因為我自己小時候吃過沒文化的虧。我不會說好聽的話，是因為我從小就被教育要實在，不要油嘴滑舌。

"你不是不好，只是我們不合適。"他寫，"但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也說不清什么是合適。也許婚姻就是這樣，開始時你以為找錯了人，過了大半輩子才發(fā)現(xiàn)，錯的不是人，是當(dāng)初對婚姻的想象。"

他說如果我看到這封信，說明他已經(jīng)不在了。他不求原諒，只是想讓我知道，他這輩子對不起的人不少，但最對不起的是我。

"你值得更好的。但我給不了。"最后一句話是，"對不起。"

我看完，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我沒開燈，就坐在黑暗里。

說不上什么感覺。生氣嗎？好像也不是。難過嗎？有一點，但不像想象中那么強烈。

我想起這三十二年，想起那些平淡的日子。早上一起吃飯，晚上一起看電視，周末去菜市場買菜。他很少跟我說話，我也不愛主動開口。但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來了。

我從來沒想過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大概也從來沒想過我在想什么。我們就像兩個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忍耐，各自消耗，一直到他走。

現(xiàn)在他不在了，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不快樂。而我呢？我快樂過嗎？我也說不上來。

我站起來，把信折好放回信封，又放回抽屜。然后去廚房做了晚飯，一個人吃完，洗碗，看電視，睡覺。

第二天起來，生活還在繼續(xù)。只是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dāng)年我哥沒有幫他，如果他沒有娶我，我們各自的人生會不會好一點。

但這種假設(shè)沒有意義。人生不能重來，婚姻也是。

我唯一確定的是，他走了，我反而松了一口氣。不用再假裝我們很恩愛，不用再維持那個叫做"家"的表象。

我終于可以一個人，清清靜靜地，活剩下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