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初春的一個傍晚，北平城里吹著冷風，護國寺街口卻堵了車。幾輛卡車一字排開，車廂里是滿滿當當?shù)狞S米，一包一包碼得整整齊齊。一位花白胡子的老人站在車邊，看著卸貨的工人，輕聲說了句：“辛苦?！蹦侨苏谴加H王載灃——清朝最后一任攝政王、宣統(tǒng)皇帝溥儀的生父。人們疑惑：昔日身居豪華王府的親王，為何甘愿用整座府邸去換九十萬斤小米？

要弄清這個節(jié)點，得先倒回到三年以前。1947年，國統(tǒng)區(qū)物價飛漲，黑市橫行，載灃的醇親王府時常被地痞盯上。王府占地三十余畝，樓臺亭閣寸土寸金，讓人眼饞。為了穩(wěn)住宅院，他臨時把府邸改辦成“正志學?！?，自己當名義校董，把掛在庫房里的古畫、瓷器拿出來做自然、書畫兩門課程的“活教材”。全府上下，原先的親王爺變成了滿院孩子口中的“載先生”，光是這稱呼，就足夠新奇。

北平和平解放后，局勢驟然轉(zhuǎn)彎。新政府接管城市，在住房與教育資源嚴重不足的狀況下，頻頻征調(diào)閑置大宅用作公用。對載灃而言，王府一旦徹底收歸國有，自己或許連說“不”的資格都沒有。提前主動出讓，既能為城市辦學幫把手，也能多少換點口糧安頓族中老少，兩全之策便在此刻孕生。

外人常說載灃性格保守，其實并不盡然。1905年，他遠赴德意志彌補庚子賠款的外交裂痕，德皇威廉二世要求按滿清朝貢儀禮下跪，他回一句：“鞠躬已是極禮，再跪臣侍而非邦交?！贝伺e震住在場各國使節(jié)。一個能在柏林拒跪的親王，在北平舍宅又算什么大事？然而，對他個人而言，這一決定卻標志著皇族身份的最后褪色。

再往前追，1908年光緒、慈禧相繼去世，三歲的溥儀被扶上龍椅，載灃成了攝政王。三年間，他糾葛于立憲呼聲與頑固守舊之間，既想改革，又懼群臣掣肘。武昌起義一聲槍響，他頓悟——槍可以推倒法統(tǒng)，御批再多也救不了帝國。從主動辭去攝政，到1917年張勛復辟時的袖手旁觀，再到拒隨溥儀赴東北依附日偽，載灃放下的不是權(quán)位，而是對“皇室復興”最后的執(zhí)念。

抗戰(zhàn)結(jié)束后，溥儀被遠東國際軍事法庭羈押。失去經(jīng)濟來源，載灃一家日子并不好過。王府雖大，卻像無底洞，屋瓦、立柱處處要修。修一次，得賣一件古董。到1949年，能動的值錢器物所剩無幾?？紤]到新政權(quán)推行公私合營、優(yōu)待原貴族政策，他給北京市文教局遞了口信：“愿捐府第用于辦學，但請政府折價，以糧票發(fā)給家中老幼，總算不拖國家后腿?！边@封信不卑不亢，連用三個“請”字，既表態(tài)，更留體面。

小米為什么足足九十萬斤？按當時北平米價，每斤小米折合人民幣約兩千元舊幣；全府評估價折合一百八十億元。按統(tǒng)一折算，九十萬斤小米可供五口之家吃上四十年，雖談不上富足，卻足以讓全族老幼不至于斷炊。新政府一錘定音，公私兩訖。工人挑燈入夜清點院落，載灃親自陪同驗交。他讓孩子們搬走祖先靈位、族譜，其余桌椅器皿一律留作學校公物。一名測繪員忍不住感嘆：“爺兒，這院子真大?！崩先嘶貞骸皬慕褚院?，大院姓人民?！?/p>

交換完成那天夜里，王府燈火冷清。載灃搬到后海邊一處不足百平的小四合院。墻上只掛三張照片：奕譞、光緒、溥儀。有人問他：“后悔嗎？”他淡淡回答：“不后悔，換個活法?！倍潭涛鍌€字，既不像昔日貴胄的矜持，也無憤懣，只剩被時代錘煉后的平常心。

外界流傳“親王府換粗糧”的故事時，少不了調(diào)侃。其實，九十萬斤小米背后是老貴族對新政權(quán)的觀望與試探，也是新政權(quán)對舊階層的包容與引導。不用流血、不打白條，一場資產(chǎn)劃撥就此落槌，彼此都留住了面子。值得一提的是，醇親王府隨后改名為北京市第一女子中學。課間鈴聲響起，昔日宮燈照壁前，成排桌椅替代花池月臺。女學生背著書包匆匆而過，誰也不會想到這里曾上演過最后的皇家煙火。

1957年，溥儀特赦返京后與父親相見。院里月光很亮，溥儀有些遲疑地喊了聲：“爸爸?！陛d灃扶著拐杖，輕輕點頭，沒有多話。歷史已走到新章節(jié)，他不想再講舊事。父子并肩坐在廊下，沉默良久，溥儀忽然自嘲：“當年要是早點放下多好。”載灃擺手：“晚放下也不遲?！绷攘葦?shù)語，道盡兩代末王的無奈與釋然。

醇親王載灃的一生跨越了王朝、共和國、人民共和國。選擇用王府換小米，看似自降身價，實則正面回應了全新的社會規(guī)則——土地、房產(chǎn)不再是家族世襲的象征，而是國家與人民需要的公共資源。對于一個年逾古稀的末代王爺來說，這是務實之舉，也是順勢之道，更是對過去徹底告別的一場莊重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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