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0年4月的一個深夜，陪都重慶的上清寺電報大樓燈火通明。值班員把一封加急電文遞給蔣介石——陳嘉庚已抵西南，準備北上考察前線。這位風靡南洋的橡膠大王原說只是探親訪友，卻突然表示要順道看看陜甘寧。消息一出，蔣的眉頭皺到了一塊。

對于南京政府，陳嘉庚一直是“最穩(wěn)的提款機”。自1937年至1939年，南洋華僑籌賑總會匯回的巨款占中央軍費近半，光飛機就送了十多架。蔣介石清楚，一旦這位老華僑倒向另一個陣營，海外捐輸必定改道。

陳嘉庚抵渝當天，機場上奏起銅管樂，街頭掛滿橫幅。國民政府從未如此賣力地迎過一位平民。為的就是在宴席與喧囂中，堵住老人求真的眼睛。宴會開到深夜，貴婦和將領們推杯換盞。門外的防空警報剛停，幾名小販就蹲在陰影處啃冷饅頭。陳嘉庚不動聲色，只在賬本上記下一行小字：“八萬法幣，一夜煙云。”

次日考察，車隊從嘉陵江沿岸駛過。路邊難民瘦得只剩骨架，孩子在爛泥里翻找剩飯。陳嘉庚要求停車，隨行官員卻勸道：“天氣熱，老先生別下車。”話音未落，他已掀門而出。傾聽凄厲哭聲，只需一分鐘，體面的招待就顯得諷刺。

5月初，老人到了福建前線，見壯丁被麻繩五人一捆送往陣地。有人高喊“娘，我不想死”，場面像割肉。陳嘉庚當晚連發(fā)五封電報至重慶，請求整肅征兵弊端。回信零落，甚至有人提醒他“不要多管閑事”。

更令他震動的，是孔祥熙夫人包機空運洋犬的傳聞。對比山溝里病號缺藥無醫(yī)，這樁軼事讓陳嘉庚徹底寒心。南洋報紙質疑國民政府貪墨，他本欲出面澄清，如今卻找不到一句辯護的話。

事情到此還沒失控。真正的轉折在“延安”二字。陳嘉庚表示要北上陜甘寧，蔣介石立刻設下關卡。汽車剛到西安就“爆胎”，電話線路接連中斷，陪同人員換了一茬又一茬。深夜小雨里，陳嘉庚抬頭看見城墻上國民黨軍哨兵的刺刀，忽然生出一種被軟禁的感覺。

5月28日，朱德派出一支護送小分隊，把陳嘉庚從西安接走。幾百里黃土路塵沙撲面，老人卻精神振奮。黃昏時分，延河邊的窯洞亮起油燈。毛澤東迎出來，身上那件灰布軍裝已經洗得發(fā)白，卻縫得干凈整齊。兩人握手，毛低聲笑道：“嘉庚先生遠道辛苦，窯洞條件差，請多包涵?！?/p>

晚餐只有白菜豆腐，還配了半碗苞谷面粥。隨行醫(yī)生勸老人少吃粗糧，陳嘉庚搖頭：“能與士兵同餐，是我的榮幸。”他注意到，每張桌子旁都貼著紙條，記錄著當天飯菜的成本。有人解釋：“邊區(qū)財務公開，誰都能查?！倍潭桃痪湓?，比無數官方通報更有說服力。

在延安的七天里，陳嘉庚旁聽群眾大會，看到村民舉豆點票；參觀兵工廠，發(fā)現工人和戰(zhàn)士一同改良機具。他隨手問：“貪污怎么辦？”陪同干部回答：“五十塊現行，槍斃?！睕]有夸張的腔調，像在談天氣。

6月初，陳嘉庚回到重慶參加國民外交協(xié)會座談。會場里煙霧繚繞，官員們等著他歌頌“陪都繁榮”。誰料老人開口第一句就是：“真正的繁榮，應讓百姓吃得飽、穿得暖、抬頭有光。”他列舉自己所見所聞，批評后方奢靡，肯定延安廉政。有人當場摔筆，有人悄悄退場。

當天夜里，蔣介石接見陳嘉庚。兩人隔著茶幾沉默許久。蔣終于說出那句重話：“你千萬不要再去延安?！标惣胃届o回答：“如果去一次就能救中國，我愿意走十次?！倍潭虄删湓?，合作關系在空氣中碎裂成渣。

1941年春，新加坡福建會館大廳里人聲鼎沸。陳嘉庚宣布新的賑濟方案——今后捐款與物資，一半送往八路軍根據地。他用福建口音抑揚頓挫地說道：“錢要花在能救國的刀刃上?！迸_下掌聲如潮。消息傳回重慶，孔祥熙暴跳如雷，卻束手無策。

三年后內戰(zhàn)爆發(fā)，《南僑日報》頭版寫下醒目的標題：“人民的血不是外債的利息?！笔鹈惣胃?。美國顧問團抗議，國民黨特務撕報，南洋茶室卻天天在讀。流言說蔣介石放話要取消陳嘉庚護照，南洋商賈反問：“誰敢動他的國籍，僑界就斷誰的生意?！?/p>

1949年10月1日，北京上空禮炮轟鳴，陳嘉庚站在城樓西側。毛澤東用閩南話輕聲對他講：“嘉庚兄，歡迎回家?！崩先搜劢菨駶?，卻只是點頭。多年奔走，換得這一句“回家”，值了。

隨后幾年，他主持復建廈門大學，自掏腰包蓋宿舍、買儀器。有人問他為何不在新加坡享清福，他淡淡回答：“國家好了，個人才有福。辦教育，就是幫新中國打地基?！?/p>

1961年8月，86歲的陳嘉庚彌留之際，仍惦念海外僑匯。遺言只有八個字：“愛國無止境，止于成仁?！边@句話后來被刻在廈大石碑上，潮水聲一波波拍打，像在重復他的叮囑。

從陪都八萬法幣的狂宴，到黃土高原兩毛錢的家常菜，陳嘉庚選定了自己的陣營。那年夜色里的“千萬不要去延安”，反倒成了最響亮的催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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