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張?zhí)m六十大壽的宴席上，我親手把那張印著五位數(shù)消費的賬單，推到了她的面前。

“媽，生日快樂?！?/p>

我的聲音不大，卻像一顆石子投進(jìn)了滾沸的油鍋里，瞬間讓整個包廂的喧囂都凝固了。

二十多個親戚，有婆婆這邊的，也有我為了“湊熱鬧”特意從老家請來的，此刻都瞪大了眼睛，視線在我、婆婆和那張薄薄的紙之間來回掃射。

婆婆臉上的笑意僵住了，像一尊被瞬間風(fēng)化的蠟像。

“林晚，你這是什么意思？”她的聲音干澀而尖銳。

我微笑著，從隨身的包里拿出另一個本子，一個硬殼的、被我摩挲得邊角都有些起毛的賬本。

“媽，您忘了嗎？我們家實行AA制?！?/p>

“今天這頓飯，一共一萬八千八，咱們兩邊的親戚差不多對半開。所以，您這邊承擔(dān)九千四。”

“剩下的九千四，按照我們婚后的規(guī)矩，我和周辰一人一半，我出四千七。”

我把賬本和賬單并排放在轉(zhuǎn)盤上，輕輕一推，它們便滑到了桌子中央，像一出荒誕劇里最核心的道具。

“這是您定下的規(guī)矩，我一直遵守得很好。”

時間倒回一年多以前，我和周辰的新婚燕爾，還彌漫著蜜糖的甜膩。

那時的周辰，眼里有星星，看我的時候，仿佛我是他失而復(fù)得的珍寶。

我們愛得熱烈，以為可以抵御世間一切的風(fēng)雨。

直到婚后第三天，婆婆張?zhí)m把我們叫到客廳，表情嚴(yán)肅得像是在開一場家庭批斗會。

公公坐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抽著煙，煙霧繚繞，看不清神情。

“周辰，林晚，我有件事要跟你們說?！?/p>

我和周辰對視一眼，握緊了對方的手。

“你們現(xiàn)在成家了，就是大人了，得學(xué)會自己過日子?！逼牌徘辶饲迳ぷ?，開始了她的長篇大論。

“我們那個年代，苦啊，一分錢掰成兩半花。現(xiàn)在你們條件好了，但也不能大手大腳?！?/p>

我點點頭，附和道：“媽，您說得對，我們會的?！?/p>

我以為這只是一場常規(guī)的、長輩對晚輩的勤儉持家教育。

我萬萬沒想到，她接下來的話，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直直插進(jìn)我滿懷憧憬的心里。

“我跟你們爸商量了，為了公平，也為了鍛煉你們的獨立性，以后你們在家里的生活開銷，全部AA制?！?/p>

“AA制？”我愣住了，懷疑自己聽錯了。

“對，AA制?！逼牌诺恼Z氣不容置疑，“房貸是婚前周辰買的，你們不用負(fù)擔(dān)。但住在這里，水電煤氣、日常買菜、物業(yè)費，甚至是一包紙巾，都得平攤?！?/p>

她頓了頓，目光像探照燈一樣落在我身上：“尤其是你，林晚，你花錢沒數(shù)，我得替我兒子看著點。你們各管各的錢，誰也別占誰的便宜，這樣才長久?！?/p>

空氣死一般地寂靜。

我能感覺到周辰的手心在冒汗，他想抽回去，卻被我死死攥住。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

這是什么？這是婚后第一課嗎？防賊一樣防著我？

我看向周辰，希望他能說點什么。他是我的丈夫，是我選擇要共度一生的人。

他確實開口了，聲音卻像蚊子哼哼：“媽，這……這是不是有點太……”

“太什么？”婆婆立刻打斷他，“我這是為你們好！省得以后為錢吵架！現(xiàn)在年輕人都流行這個，叫什么……財務(wù)獨立，對，財務(wù)獨立！”

她把一個侮辱性的提議，包裝成了一個時髦的詞匯。

我看著她那張因為激動而微微漲紅的臉，忽然覺得無比陌生和可笑。

這就是周辰口中那個“刀子嘴豆腐心”的媽媽？

我深吸一口氣，松開了周辰的手。

手心一片冰涼的潮濕。

我看著婆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笑了。

“好?！?/p>

我說。

“媽，我覺得您說得特別對?！?/p>

“親兄弟都要明算賬，何況我們這剛組成的新家庭。立好規(guī)矩，才能避免日后的矛盾?！?/p>

我的順從讓婆婆有些意外，她準(zhǔn)備好的一肚子說辭都堵在了喉嚨里。

周辰也驚訝地看著我，嘴巴張了張，最終還是沒發(fā)出聲音。

“不過，媽，”我話鋒一轉(zhuǎn)，“既然要AA，那就要算得清清楚楚。我這個人，有點認(rèn)死理，要么不算，要算就得算明白?！?/p>

“我建議，我們準(zhǔn)備一個公共賬本，每一筆支出都記上，月底結(jié)算。您覺得怎么樣？”

婆婆眼中閃過一絲贊許：“還是林晚你懂事，就該這樣！”

她以為我屈服了，以為我被她拿捏住了。

她不知道，從她說出“AA制”那三個字開始，這個家里的一些東西，就已經(jīng)死了。

比如，我對這個“新家庭”的溫情與歸屬感。

比如，我對她作為長輩的尊敬。

周辰在當(dāng)晚回房后，抱著我道歉。

“晚晚，對不起，我媽她就是那樣的人，你別往心里去?！?/p>

我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天花板。

“她就是怕我吃虧，沒什么惡意的。我們就先順著她，過段時間就好了?！彼孔镜匕参课?。

我推開他，坐起身。

“周辰，你覺得‘AA制’是對的嗎？”

他語塞了，支吾了半天：“當(dāng)然……不太好。但她畢竟是我媽……”

“所以，為了讓你媽高興，我就要接受這種不公平，是嗎？”我的聲音冷得像冰。

“不是不公平，晚晚，就是……”

“是什么？”我追問，“是防著我，怕我圖你們家的錢嗎？你家的錢是多少？那套沒還完貸款的房子，還是你那一萬出頭的月薪？”

我的話有些刻薄，周辰的臉漲得通紅。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怎么能這么想？”

“那我是該怎么想？”我笑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我一個月工資不比你少，我爸媽陪嫁了一輛三十多萬的車，你媽給我的改口費轉(zhuǎn)手就用‘替我們保管’的名義要了回去?，F(xiàn)在，你告訴我，她憑什么要跟我AA？”

這場爭吵無疾而生，也無疾而終。

因為我們都明白，癥結(jié)不在于AA制本身，而在于周辰的態(tài)度。

他選擇了妥協(xié)，選擇讓我來承受他母親帶來的委屈。

從那天起，我真的拿出了我做會計的專業(yè)精神，買了一個最厚的賬本。

第一筆賬，是婆婆在樓下超市買的一卷衛(wèi)生紙，十塊錢。

她在家庭群里發(fā)了照片和價格，然后@我。

“林晚，這卷紙十塊，你記得轉(zhuǎn)我五塊?！?/p>

我立刻用微信轉(zhuǎn)了五塊錢給她，并在賬本上鄭重記下：8月1日，衛(wèi)生紙，支出5元。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滑稽地過著。

早上我買的豆?jié){油條，我會把周辰的那份和我的這份分開付錢。

中午婆婆做的飯，晚上她會拉一張清單出來，精確到幾毛錢的蔥姜蒜，然后除以三。

我默默地轉(zhuǎn)賬，記賬。

有一次，我生理期，疼得在床上打滾。

周辰給我沖了紅糖水，用的是廚房里的紅糖。

半小時后，婆婆敲開了我們的房門。

“林晚啊，身體不舒服就多休息。那個紅糖是我上個月買的，二十塊一包，你用了大概五分之一，算四塊錢吧，記得轉(zhuǎn)給我。”

她說完，體貼地關(guān)上了門。

我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眼淚無聲地滑落。

周辰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臉上滿是羞愧和憤怒。

“她怎么能這樣！”他低吼。

我沒理他，只是拿出手機，給婆婆轉(zhuǎn)了四塊錢，然后在賬本上又記了一筆。

周辰搶過我的手機和本子，嘶吼道：“別記了！別算了！我去跟她說！”

我一把奪了回來，冷冷地看著他：“為什么要跟她說？這是她立的規(guī)矩。我們說好了要遵守的?！?/p>

“可是這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我反問，“周辰，是你，是你默許了這一切的開始。現(xiàn)在，你有什么資格喊停？”

他頹然地坐倒在床邊，雙手插進(jìn)頭發(fā)里，痛苦地呻吟。

從那以后，我們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

家，不再是港灣，而成了一個需要時時刻刻計算得失的戰(zhàn)場。

我的賬本越來越厚。

九月，我給家里買了一臺新的微波爐，一千二百塊。我只在家庭晚餐時用過兩次，其余時間都是熱我自己的外賣。月底結(jié)算時，我主動提出，這臺微波爐我承擔(dān)一千塊，他們倆承擔(dān)兩百。

婆婆欣然同意，還夸我“明事理”。

十月，我爸媽從老家來看我，帶了大包小包的土特產(chǎn)。

我請他們?nèi)ネ饷孀詈玫牟蛷d吃飯，花了兩千多。

回家后，婆婆陰陽怪氣地說：“林晚可真大方，對娘家人就是舍得?！?/p>

我當(dāng)著我爸媽的面，微笑著回她：“媽，這花的都是我自己的錢，我愿意怎么花就怎么花。不像家里的開銷，一分一毛都要算清楚。”

我爸媽的臉色很難看，第二天就匆匆回去了。

臨走前，我媽拉著我的手，眼圈紅了：“晚晚，你要是受了委屈，就跟我們說，別一個人扛著?！?/p>

我搖搖頭，說：“媽，我沒事，我能處理好。”

是的，我能處理好。

我在等一個機會。

一個可以把所有屈辱和荒誕，一次性還回去的機會。

這個機會，在婆婆六十大壽前，終于來了。

婆婆提前一個月就開始念叨她的六十大壽。

“我這輩子沒享過什么福，六十大壽可得好好辦辦，讓親戚朋友都來熱鬧熱鬧，也算給我長長臉?！?/p>

她把目光投向我和周辰。

“周辰，林晚，你們倆現(xiàn)在都有出息了，我這壽宴，你們得給我操持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的?！?/p>

周辰立刻表態(tài)：“媽，您放心，保證給您辦得妥妥帖帖?！?/p>

婆婆滿意地點點頭，又看向我：“林晚，訂酒店的事就交給你了，你年輕人，懂得多。要訂就訂咱們市里最好的那個‘金碧輝煌’大酒店，包個大包廂?！?/p>

我點點頭，拿出手機，作勢要記錄。

“好的，媽。金碧輝煌，大包廂。然后，您大概要請多少親戚？”

“我這邊，我娘家兄弟姐妹，你爸這邊的，還有一些走得近的，加起來得有二十來個吧?！彼割^算。

“好的，二十多個?！蔽矣浵?。

“那媽，關(guān)于這次壽宴的預(yù)算，您大概是多少？”我抬起頭，認(rèn)真地問。

婆婆愣了一下，隨即不悅地皺起眉頭：“什么預(yù)算？給長輩辦壽宴，哪有當(dāng)晚輩的問預(yù)算的？你們看著辦就行，錢不夠就跟我說?！?/p>

“哦，不是?！蔽覔u搖頭，一臉“天真”，“我的意思是，這筆開銷，我們還是按照家里的規(guī)矩，AA制嗎？”

“什么？！”婆婆的聲音瞬間拔高了八度，“林晚你什么意思？我過生日，你還要跟我AA？”

“是啊。”我一臉無辜，“規(guī)矩是您定的，您說凡是家里的開銷都要AA。您過生日，不也算是家庭活動，家庭開銷嗎？”

“你……你這是不孝！”婆婆氣得渾身發(fā)抖，指著我的鼻子罵，“有你這么當(dāng)兒媳婦的嗎？我白養(yǎng)了周辰這么個兒子，娶了你這么個攪家精！”

周辰趕緊上來打圓場：“媽，媽您別生氣，晚晚她不是那個意思，她開玩笑呢?！?/p>

他一邊說，一邊拼命給我使眼色。

我無視他的眼神，繼續(xù)說道：“我沒有開玩笑。媽，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要么，我們從今天起，就廢除這個AA制的規(guī)矩，以后我們像正常一家人一樣過日子，您的壽宴，我們做晚輩的全包了，風(fēng)風(fēng)光光給您辦?！?/p>

“要么，我們就繼續(xù)遵守您的規(guī)矩，把AA制貫徹到底。壽宴的錢，我們按人頭平攤。您選一個?！?/p>

我把選擇題，明明白白地擺在了她的面前。

婆婆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廢除AA制？她怎么舍得。

這一年多來，她占了多少便宜，她心里清楚得很。家里的大部分開銷，水電煤氣，都是我跟周辰在承擔(dān)，她只是象征性地出一點買菜錢，月底還要跟我們結(jié)算。

她享受著我們的供養(yǎng)，卻又用AA制這把枷鎖，限制著我花“他兒子”的每一分錢。

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

“你……你這是在逼我！”她終于擠出一句話。

“媽，我只是在跟您講道理?！蔽移届o地看著她，“您不能在對我有利的時候講規(guī)矩，在對您有利的時候又講親情。做人不能太雙標(biāo)，您說對嗎？”

那天，我們再次不歡而散。

婆婆氣得回了房間，把門摔得震天響。

周辰一臉疲憊地看著我：“晚晚，你非要這樣嗎？就一次，就這一次，你讓讓她不行嗎？”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悲哀。

“周辰，你知道‘溫水煮青蛙’的故事嗎？”

“第一次讓你讓步，你讓了。第二次，第三次……無數(shù)次。直到最后，你被煮熟了，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了?！?/p>

“這不是一次兩次的問題，這是原則問題?！?/p>

“今天我可以在她生日這件事上讓步，明天她就會在買房、生孩子、教育孩子所有的事情上，讓我讓步?！?/p>

“周辰，我讓的不是錢，是我的尊嚴(yán)，是我在這個家里的位置?！?/p>

他沉默了。

良久，他嘆了口氣：“那……那現(xiàn)在怎么辦？”

我笑了笑，走過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放心，媽的六十大壽，我保證給她辦得風(fēng)風(fēng)光光，永生難忘?！?/p>

我的語氣很溫柔，但周辰卻沒來由地打了個寒顫。

接下來的幾天，我真的開始著手準(zhǔn)備壽宴。

我訂了“金碧輝煌”最大的包廂，能坐下四五十人。

我按照婆婆給的名單，一個個打電話通知親戚。

婆婆看我“服軟”了，臉色也緩和了下來，甚至還破天荒地給我買了件衣服，當(dāng)然，轉(zhuǎn)頭就在群里提醒我轉(zhuǎn)賬。

我照單全收，并且表現(xiàn)得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順從”和“懂事”。

周辰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對我態(tài)度也好了很多，時常會給我買些小禮物，當(dāng)然，是用他自己的錢。

他不知道，我訂完他們家的二十多個親戚后，又拿起了我的手機，撥通了我老家大舅的電話。

“大舅，我是晚晚。對，我婆婆下周六過六十大壽，在金碧輝煌大酒店，您和我大舅媽，還有表哥表嫂，一定要來??！”

“二姨，我是晚晚……”

“小叔，我是晚晚……”

我把我娘家這邊，沾親帶故，能請的，全都請了一遍。

理由都是同一個：婆婆大壽，場面要熱鬧，特意囑咐我多請點娘家人來撐場面。

我老家的親戚們淳樸又熱情，一聽是親家的大事，紛紛表示一定到場。

于是，就有了開頭那一幕。

壽宴當(dāng)天，婆婆家的親戚先到了。

婆婆穿著我“送”給她的那件紅色新衣，滿面紅光地招呼著，享受著眾星捧月的恭維。

“哎喲，大姐，你這兒媳婦可真孝順，把你打扮得這么精神。”

“是啊，周辰有福氣，娶了這么好的媳婦?！?/p>

婆婆笑得合不攏嘴，嘴上謙虛著：“哪里哪里，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

就在這時，包廂的門被推開。

我大舅洪亮的聲音傳了進(jìn)來：“親家母！生日快樂??！”

緊接著，我二姨、我小叔、我表哥表嫂……烏泱泱地走進(jìn)來二十多口人，手里都提著賀禮。

婆婆的笑容，瞬間凝固在了臉上。

她家的親戚也都愣住了，竊竊私語起來。

我迎了上去，熱情地招呼：“大舅，二姨，你們來啦！快請坐！”

然后我轉(zhuǎn)頭，對著一臉錯愕的婆婆介紹：“媽，這是我大舅，這是我二姨……他們聽說您過大壽，特意從老家趕來給您祝壽呢?！?/p>

伸手不打笑臉人。

當(dāng)著這么多親戚的面，婆婆再怎么驚疑不定，也只能擠出笑容，把人往里讓。

“哎呀，親家們太客氣了，來就來嘛，還帶什么東西……”

一個巨大的包廂，瞬間被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氣氛一度有些詭異。

兩撥親戚，涇渭分明地坐在桌子兩側(cè)，互相打量著。

但我娘家親戚都是實在人，很快就主動開口，氣氛慢慢熱絡(luò)起來。

婆婆雖然心里犯嘀咕，但看著這爆滿的人氣，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也就沒再多想。

宴席開始了。

金碧輝煌的菜品確實名不虛傳，一道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親戚們開始輪流給婆婆敬酒，說些吉祥話。

婆婆喝得滿臉通紅，笑得見牙不見眼，徹底忘了我請來這么多人的“蹊蹺”。

她大概以為，這是我這個兒媳婦為了給她掙面子，特意搞出的大排場。

她甚至還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拉著我的手，夸我：“我們家林晚，就是懂事，識大體！”

我微笑著，承受著她的夸獎，心里卻在讀秒。

終于，服務(wù)員拿著長長的賬單走了進(jìn)來。

“您好，請問哪位買單？”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識地看向了周辰和我。

周辰正要起身。

我按住了他。

然后，我站了起來，走過去，接過了那張賬單。

我看了一眼上面的數(shù)字，一萬八千八。

一個吉利又刺眼的數(shù)字。

然后，我平靜地走到了婆婆面前。

于是，就有了我們故事最開始的那一幕。

當(dāng)我的話音落下，整個包廂死一樣的寂靜。

落針可聞。

所有親戚，無論是婆家的還是娘家的，都用一種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我。

婆婆的臉，從漲紅變成了豬肝色，又從豬肝色變成了煞白。

她的嘴唇哆嗦著，指著我，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你……”

周辰猛地站了起來，沖到我身邊，一把搶過我手里的賬單和賬本。

“林晚！你瘋了！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他對我低吼，眼睛里滿是難以置信。

我沒有理他，只是靜靜地看著我的婆婆。

“媽，您不說話，是默認(rèn)了嗎？”

“我……我……”婆婆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但那聲音尖利得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雞，“我什么時候說過生日也要AA了？你這是存心讓我下不來臺！”

“哦？”我挑了挑眉，從周辰手里拿回我的賬本，翻到了第一頁。

“X年X月X日，您在家庭會議上親口提出，‘從今往后，所有家庭開銷，全部AA制’。請問，‘所有’這兩個字，是我理解有誤，還是您當(dāng)時口誤？”

我把賬本攤開，展示給離得最近的幾位婆家親戚看。

“各位叔叔阿姨，你們可以看看，這是我們家一年零三個月以來的賬本。大到水電煤氣，小到一針一線，每一筆，都記得清清楚楚。”

“比如，去年十月三號，家里醬油沒了，媽買了一瓶，八塊錢，我轉(zhuǎn)了她四塊?！?/p>

“再比如，今年過年，家里貼的春聯(lián)，二十塊，我和周辰一人十塊，媽沒出錢，因為她說春聯(lián)是貼給我們新婚夫妻的，不算公共開銷?！?/p>

“還有……”

“夠了！”婆婆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來，桌上的碗碟被震得叮當(dāng)作響。

“家丑不可外揚！你把這些幾瓜兩棗的破事拿到這里來說，你是要我的老臉沒地方放嗎？”她氣急敗壞地吼道。

“家丑？”我冷笑一聲，聲音也陡然拔高，“當(dāng)初您在飯桌上，當(dāng)著我爸媽的面，諷刺我花錢大手大腳的時候，您怎么不覺得是家丑？”

“您在我生理期，因為四塊錢的紅糖水敲我房門的時候，您怎么不覺得丟臉？”

“您拿著我爸媽給我的改口費，說要‘替我保管’的時候，您怎么不想想自己這張老臉要往哪放？”

我的聲音越來越大，帶著壓抑了一年多的委屈和憤怒，像決堤的洪水。

“這一年多，我吃的每一口飯，用的每一度電，喝的每一口水，我都跟您算得清清楚楚！我沒占過您張家一分一毫的便宜！”

“我遵守您定下的規(guī)矩，做一個‘財務(wù)獨立’的好兒媳！現(xiàn)在，輪到您了，您怎么就開始講親情，講孝道，講臉面了？”

“您定的規(guī)矩，是只用來約束我林晚一個人的嗎？”

我一連串的質(zhì)問，像一把把尖刀，刀刀見血，扎得婆婆步步后退，一屁股跌坐回椅子上，臉色慘白如紙。

整個包廂，鴉雀無聲。

我娘家的親戚們，臉上是震驚和憤怒。我大舅的拳頭已經(jīng)握緊了，臉色鐵青。

婆婆家的親戚們，則是一臉的尷尬和不知所措，面面相覷，想勸又不知從何勸起。

公公那張常年被煙熏的臉，此刻漲成了醬紫色，他手里的煙蒂燙到了手都不知道，只是一個勁地猛吸。

最后，還是周辰，我的丈夫，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一把將我拉到身后，臉色鐵青地看著我。

“林晚，你鬧夠了沒有？！”

他的聲音里，沒有了往日的溫存，只有冰冷的憤怒和失望。

“今天是我媽六十大壽！你就算有天大的委屈，能不能等今天過了再說？你非要在這個時候，當(dāng)著所有親戚的面，讓她下不來臺嗎？”

我看著他，看著這個我曾經(jīng)愛入骨髓的男人。

我忽然覺得，他好陌生。

“周辰，”我平靜地開口，“如果今天我不鬧，這件事，就會像過去無數(shù)件事一樣，被你用‘以后再說’‘先讓讓她’給糊弄過去?！?/p>

“然后呢？然后我繼續(xù)忍，繼續(xù)在這個家里當(dāng)一個被計算、被提防的外人？”

“你只看到你媽下不來臺，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年多，我有沒有下得來臺的時候？”

“我……”他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我從他身后走出來，重新站到桌前，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

“各位叔叔阿姨，舅舅姨媽，今天讓大家看笑話了?！?/p>

“我林晚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今天這件事，很簡單?！?/p>

我指著桌上的賬單。

“第一，按照我婆婆定下的規(guī)矩，AA制。她那邊的親戚，由她負(fù)責(zé)買單。我這邊的親戚，由我負(fù)責(zé)買單。我和周辰的共同開銷，我們倆平攤?！?/p>

“這是講‘規(guī)矩’?！?/p>

我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冰冷。

“第二，如果今天誰覺得我做得不對，覺得我不孝，覺得我不該跟長輩計較。那好，這張單一萬八千八，我付了！”

“但是！”我加重了語氣，“從今天起，我和周辰，搬出去住。從此以后，你們張家的任何事，都與我林晚無關(guān)。贍養(yǎng)你母親的義務(wù)，周辰你自己承擔(dān)，我不會出一分錢，也不會出半分力！”

“這是講‘情分’！”

“規(guī)矩，情分，兩條路，今天，就在這里，當(dāng)著所有親戚的面，選一條吧?！?/p>

我把最后的決定權(quán)，再一次交了出去。

但這一次，是交給了周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他站在那里，一邊是臉色煞白、搖搖欲墜的母親，一邊是眼神決絕、寸步不讓的妻子。

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額頭上青筋暴起。

這是他人生中最艱難的一次選擇。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jì)那么漫長。

婆婆用一種哀求的、夾雜著威脅的眼神看著他。

而我，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

我的心里，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他今天選擇了他媽，那我們這段婚姻，也就到頭了。

我寧愿背上“不孝”的罵名，也不愿意再過那種沒有尊嚴(yán)、沒有溫度的日子。

終于，周辰動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拿起了桌上的那張賬單。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他要替他媽付錢了嗎？他要選擇“情分”，然后讓我滾蛋了嗎？

然而，他接下來的動作，卻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他拿著賬單，走到了他父親，我那一直沉默不語的公公面前。

“爸?！?/p>

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

“今天這頓飯，是我們做兒女的，請媽和各位親戚的?！?/p>

“但是，林晚說得對，規(guī)矩，不能只對她一個人?！?/p>

他把賬單放到了公公面前。

“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我們這個家，對不起林晚。”

“這個AA制，從一開始就是錯的。是我沒用，沒有在一開始就站出來反對，才讓她受了這么多委屈?！?/p>

他轉(zhuǎn)過身，看著我，眼睛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決絕的光。

“晚晚，對不起。”

他深深地，深深地向我鞠了一躬。

“從今天起，這個家，我說了算。”

他直起身，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這個AA制，廢了！”

“以后，我掙的每一分錢，都交給林晚。這個家，她當(dāng)！”

然后，他再次轉(zhuǎn)向他的父母。

“爸，媽，今天這頓飯，不能讓林晚掏錢，也不能讓你們掏錢?！?/p>

他從口袋里拿出自己的錢包，抽出了所有的銀行卡。

“這頓飯，我來付。這是我作為兒子，給媽您的壽禮。但也是我，替我們張家，向林晚道的歉?！?/p>

“從明天起，我和晚晚，搬出去住。給我們一點時間，也給你們一點時間，大家都冷靜一下，想想以后這個家，到底該怎么過。”

他說完這番話，整個包廂里，依舊是一片死寂。

婆婆張大了嘴，像是第一次認(rèn)識自己的兒子。

公公低著頭，肩膀微微聳動，不知道是哭還是笑。

我看著周辰，看著他挺直的脊梁，看著他眼中的堅定，那顆已經(jīng)冷透了的心，忽然有了一絲暖意。

他終于，長大了。

然而，故事并沒有就此結(jié)束。

就在周辰拿著卡，準(zhǔn)備去結(jié)賬的時候。

一直沉默的公公，突然開口了。

“等一下?！?/p>

他站起身，從自己那陳舊的夾克內(nèi)袋里，掏出了一個用手帕包裹得整整齊齊的東西。

他一層一層地打開，里面，是一沓厚厚的現(xiàn)金，和一本存折。

“這頓飯的錢，我來出?！?/p>

他把錢拍在桌子上，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yán)。

“家，搞成這個樣子，我也有責(zé)任?！?/p>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婆，眼神復(fù)雜。

“張?zhí)m，你跟我回家，好好反省反省。”

然后，他又看向周辰和我。

“周辰，林晚，你們不用搬出去。這個家，還是你們的家?！?/p>

“爸……”周辰和我同時開口。

公公擺了擺手，拿起那本存折，遞到我的面前。

“林晚，這是你和周辰結(jié)婚時，你媽給的那個改口費。張?zhí)m說替你們存著，就在這里，一分沒動?！?/p>

“還有這些年，我們老兩口的積蓄，也都在這里?！?/p>

“密碼是周辰的生日?！?/p>

“從今天起，這個家，你來當(dāng)。錢，你來管。我跟你媽，以后每個月，你們給我們兩千塊生活費就行。”

他的話，像一顆重磅炸彈，在所有人心里炸開了。

婆婆的臉，已經(jīng)不能用“白”來形容了，那是死灰色。

我看著眼前的存折，手足無措。

我鬧了這么大一場，我想要的，從來都不是錢，也不是當(dāng)家的權(quán)力。

我想要的，只是一個丈夫的擔(dān)當(dāng)，一個家庭的尊重。

而現(xiàn)在，我似乎得到了更多。

但也失去了一些什么。

我看著周辰，他眼中的愧疚和釋然。

我看著公公，他臉上的疲憊和決斷。

我看著婆婆，她眼中的震驚、不甘，和徹底的潰敗。

我再看看滿屋子的親戚，他們臉上的表情，精彩紛呈，像一出現(xiàn)實主義的浮世繪。

我知道，這場仗，我贏了。

贏得徹徹底底。

可是，這場勝利之后呢？

這個被我親手撕開巨大裂口的家，真的還能回到過去嗎？

我和周辰的感情，在經(jīng)歷了這場風(fēng)暴之后，是會更堅固，還是會留下永遠(yuǎn)無法彌合的傷痕？

我和婆婆，這對已經(jīng)撕破臉的婆媳，在未來的日子里，又該如何共處？

我收回目光，沒有去接那本存折。

我只是拿起我的包，對著所有人，微微鞠了一躬。

“爸，媽，各位親戚，我累了，先回去了?！?/p>

說完，我沒有再看任何人的反應(yīng)，轉(zhuǎn)身走出了包廂。

金碧輝煌的走廊，燈光璀璨，卻照不進(jìn)我心里。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靜，和我那遲遲沒有跟上來的丈夫。

我走到酒店門口，深夜的冷風(fēng)吹在臉上，讓我混沌的大腦清醒了幾分。

手機在口袋里震動了一下。

我拿出來，屏幕上亮著兩個字：周辰。

我看著那個熟悉的名字，在黑暗中閃爍著微光，像一顆忽明忽暗的星星。

我沒有接。

只是靜靜地看著它，任由它響了一遍，又一遍。

我知道，接起這個電話，我們將要面對的，是比剛才那場宴席更加復(fù)雜和艱難的局面。

而我，現(xiàn)在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落筆，我們故事的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