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家村里，婦女聚集的地方，通常被稱作「婆娘窩」。

在一些所謂的正派人家看來，這可不是什么好詞，頗有搬弄是非之嫌，因此常常禁止家中的女人靠近，近墨者黑，本本分分的農家婦女，一去就容易變成唾沫橫飛的「長舌婦」。

至于男人，就更不許去了。

那年頭，對一個男人最嚴重的指控和貶損，不是愛抽煙，愛喝酒，愛耍錢，而是說他愛往「婆娘窩」里鉆，要是聽到別人這樣議論自家男人，沒有哪個婦女臉上掛得住。

當然，凡事皆有例外，有兩類人就可以肆無忌憚地靠近：一是厚臉皮的老鰥夫，二是流清涕的小毛孩。

作為后者，我曾多次旁聽婦女們的交談。

我發(fā)現(xiàn)，她們并非心懷偏見之人所說的那樣，只知搬弄是非。

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是一邊干活，一邊閑聊，嘴或許還有歇息的時候，手卻從來不曾停下，納鞋底、織毛衣、搓玉米……她們不是為了說話而干活，而是為了干活才說話。

不過，如果不考慮動機，只關注聊天內容，那她們的大膽與開放，的確足以讓任何一個旁聽的人為之折服。

除了雞毛蒜皮，家長里短，柴米油鹽，還有男人，女人，男人和女人，她們的分享有著難以置信的廣度和深度，勝過當今所有脫口秀。

02

記憶里父母吵架，母親必要舊事重提。

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糟心事一旦被翻出來，就像年深日久的小麥曝曬在烈日下，立馬爬出密密麻麻的面蟲，爬向四面八方，爬到每個人心里。

我驚訝母親的記性，她對幾十年前的往事，如記賬一般分毫不差。

她在訴說那些往事的時候，從不避重就輕，羞辱、悲傷、憤懣，她總是無比坦誠地面對自己的傷痛。

然而，父親不喜歡母親的這般嘮叨，我也不喜歡。

我總覺得母親「祥林嫂式」的訴苦，是一種令人疲憊的重復，而且對改變現(xiàn)狀于事無補，過去的已經過去了，說它干什么呢？

可是母親根本不管我們的看法，依舊說著，有段時間，她睡前說，醒來說，吃飯說，干活說，直到家里每個人耳朵生繭，她也不愿停下來。

現(xiàn)在來看，這種高強度的毫無保留的輸出，一定會消耗巨大的能量。

該怎么形容這種感受呢，就像一根點燃的蠟燭，明知自己被放在空無一人的房間，還在拼了命的燃燒。

那時候，我不理解母親的做法，我只是心疼她。

03

無論別人再怎么宣揚「利他思維」，我的寫作中心一直是自己。

我寫自己見到的，聽到的，想到的，經歷過的，寫自己的家鄉(xiāng)，自己的家庭，寫自己所愛的，所恨的………我的文字充斥著自信、自憐，自卑、自戀、自輕、自賤。

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自我意識過剩的體現(xiàn)。

但如果不是這樣，恐怕我也無法持續(xù)表達。

當然，有讀者私下關心，認為這樣的分享過于暴露，被身邊人尤其家里人看到不好，他們善意地提醒：有些傷口不必公之于眾，有些家丑不可外揚。

我理解這份關切。

可我覺得，既然有些事是真實發(fā)生的，有些話是真正想說的，那么在強烈的表達欲面前，它們就應該被說出來。

說出來，是一種治愈，不說出來，反倒是對表達者的一種傷害。

想明白這點后，我突然就理解了村里那些喋喋不休的婦女，理解了愛嘮叨的母親，甚至理解了小說里未曾謀面的祥林嫂。

旁觀者覺得已經過去的事，在她們那沒有過去，所以她們要一直說——這是她們作為表達者的權利。

04

有人說，人到中年不應該過度分享，過度分享是在作死。

但我覺得，「過度分享」本就是經不住推敲的概念。

何為過度？何為恰當？

誰有權為每個人的表達劃定邊界？

是依據(jù)社交場合的潛規(guī)則，還是世俗定義下的體面？

說實話，那些被貼上「過度」標簽的分享，只是因為照見了某些人不愿面對的真相，或者說，讓一些人感受到了冒犯，所以才會用如此恐嚇的觀點回應。

當一群農村婦女拋開矜持和尊嚴，坦露婚姻的疲憊、貧窮的羞恥、生育的苦楚，那些習慣于維持體面權威形象的男人便會如坐針氈。

當社會上的中年群體拋開精心維持的形象，袒露高昂的房價、沉重的育兒，失業(yè)的狼狽，那些沉醉成功學敘事的人便會惱羞成怒。

聽者感到的不適，或許并非因為分享本身，而是因為在那面過于清晰的鏡子里，瞥見了自己不愿承認的影子。

可站在表達者的角度，這哪里是過度分享？這分明是一個個普通人在試圖奪回自己的敘事權。

讓脆弱者發(fā)聲，讓失語者說話，這本該是文明社會的應有之義。

若連這最基本的表達都要被冠以過度的罪名，那我們捍衛(wèi)的，究竟是人性的真實，還是虛偽的體面？

05

《水滸傳》拳打鎮(zhèn)關西一章，面對金翠蓮的哭訴，酒保制止她不要哭了。

魯達當即發(fā)聲：“怎么不哭？傷心事沒遇到你身上，遇上了你哭得更響?！?/p>

你看，在有佛性之人眼里，沒有過度表達，也沒有過度分享，歡樂就是歡樂，悲傷就是悲傷。

人到中年，快樂，可以不必分享，悲傷，一定要大聲喊出來，讓世界聽見你的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