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11月，北京功德林管理所清晨飄下小雪，沈醉盯著窗外，一句悄聲的自語滑出口：“雪雪，下得太小了。”看守沒聽懂，他卻明白，那是對遠在香港的粟燕萍的呼喚。雪是前妻的小名，雪落得越急，他思念越切。

沈醉的追憶又跳回1938年湖南臨澧。那年夏天，粟燕萍在深水區(qū)險些溺亡，年輕的教官沈醉把她拖上岸，只說了兩個字：“小心?！币痪涮嵝褯]摻情話，卻意外種下情愫。之后，長沙往返常德的軍車上，兩人同座，一路顛簸，粟父誤把沈醉當“準女婿”，死死攥著他的手叮囑：“雪雪就托你了?！眻雒嬗悬c尷尬，緣分卻就此落定。

抗戰(zhàn)時期軍統(tǒng)不準成婚，沈醉謊稱自己與粟家訂過“娃娃親”，戴笠順水推舟，這樁婚事才得以成真。十一年里，夫妻生五女一子，日子看似穩(wěn)當，可戰(zhàn)局風云詭譎。1949年云南易幟前夕，沈醉把家人送上去香港的飛機，轉身簽下起義通電；幾小時后，牢門在他身后合攏。

消息傳到香港，年僅三十出頭的粟燕萍慌了：血債累累的戰(zhàn)犯，要想再見天日幾無可能。她帶著孩子在人情冷暖間奔波，兩年后同在港謀生的唐如山走進她的生活。唐原是舊軍里的副團長，職位雖不及沈醉，卻踏實肯干，二人合伙辦養(yǎng)雞場，從此將日子按斤稱、按斤賣。

1960年，特赦令落槌，沈醉出獄。走出功德林，他第一件事就是寫信到香港：“雪雪，我自由了。”粟燕萍看完手抖得厲害，她擔心的不是舊情，而是舊賬。她對唐如山嘀咕：“他要是動手，你千萬別回擊?！碧瓶嘈Γ骸叭昵八_槍都不眨眼，我哪里回得了手？”

1961年廣州原定的會面泡湯，沈醉苦等一夜，終沒等到前妻。那天他把旅店房號的鑰匙丟進江里，轉身寫進日記：“緣分已盡，再不強求。”四年后，他迎娶醫(yī)務工作者杜雪潔，婚宴極簡，他只在賀卡上寫一句：“同字里有雪，算是天意?！?/p>

時間快進到1981年1月6日。沈醉陪女兒沈美娟抵港，港媒以“大特務訪舊妻”作頭條，酒店門口記者云集。屋里氣氛更緊，粟燕萍踏進房間前，特意找了三名熟人“保駕”，雙手卻冰涼。推門瞬間，她看到的不是冷面軍統(tǒng)，而是滿頭白發(fā)的老人。沈醉上前握住她的手，聲音低卻穩(wěn)：“燕萍，對不起，孩子們多虧你?！币痪涞狼缸屛輧鹊幕鹚幬端查g散掉。

“往事不說了，我們做朋友吧？”粟燕萍試探。沈醉搖頭，“不是朋友，是一家人?！闭f罷轉向唐如山：“我行三，你叫我三哥?！碧评懔藥酌耄K是輕聲應了。圍觀的娛記等來的并非沖突，而是三人相視而笑的尷尬又真誠的場面，閃光燈噼里啪啦，卻拍不出復雜的人心。

港城寒風中，沈醉謝絕了昔日部下的“定居”好意，帶女兒回到北京。他晚年與杜雪潔相守，偶爾也去信香港：“雪雪安好即可?！毙挪婚L，只有一句家常再無情話。1987年，他勸回大陸投資的兒子時感慨：“折騰半輩子，還是這片土地最踏實?！?/p>

1996年沈醉病逝，骨灰與杜雪潔合葬。墓碑左側，小小一行字寫著“別號陳倉”，那是他年輕時在莫邪面前用過的化名；右側刻著六個孩子的名字，最末仍留空白，他說要給粟燕萍留位置。訪墓的人若細看碑座能發(fā)現一只鐵制小雪花，這是沈美娟按父親囑咐放的。

沈醉前半生命運裹挾，后半生學著卸下鋒芒。他見過槍火，也見過雪。雪落無聲，卻能覆住深坑，覆不住記憶；覆住仇恨，也覆不住掛念。粟燕萍與唐如山則在香港平淡終老。多年后，有人問唐當年怕不怕見沈醉，他笑著反問：“都老到拿不動槍了，還扇什么耳光？”他沒說出口的補充是：人到晚年，面子早讓位于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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