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yǎng)心殿內(nèi)熏香繚繞，使人略感眩暈，乾隆捻著翡翠朝珠，看見下方躬身的劉墉，便問劉愛卿：“咱們朝中誰是第一忠臣”

這話問得頗為尖刻，滿朝文武都知道和珅前些日子剛進獻了一匹全身雪白的西域馬，還讓乾隆賜予名字為“凌云駒”，此刻提及“忠臣”，顯然是等著聽人拍馬，劉墉，挺起他那被人稱作“羅鍋”的腰板，沉穩(wěn)地說大清沒有忠臣

乾隆以指節(jié)敲擊紫檀案，發(fā)出“咚”的聲響

劉墉有這樣的膽量并非沒有緣由的。他的祖上劉必顯是順治年間的進士，他的父親劉統(tǒng)勛被乾隆夸贊為“真宰相”，離世之后還獲得了謚號“文正”（這是文臣最高的榮耀）。但是劉墉自己的仕途走得頗為坎坷，三十多歲才考中進士，殿試原本確定的是一甲，只因為主考官是他父親的老部下，為了回避嫌疑，硬是被降到二甲第二名。這樣的家境使得他早早看透了“忠”字背后的復雜情形。

乾隆追上來，冷笑一聲，問道難道滿朝文武都是奸佞，沒有忠臣

劉墉不慌不忙地說皇上圣明，還說自己說無忠臣是因為當今圣主英明，群臣只要奉旨辦事就能讓海內(nèi)升平，要是逢昏君才有冒死直諫的忠臣，如同比干諫紂王是因為紂王無道襯托出來的，現(xiàn)在皇上如日中天反倒顯不出忠臣了

這話聽著像是夸贊實際上仔細品味帶有諷刺意味。乾隆極為精明，立刻想到劉墉擔任湖南巡撫時接連撤換兩名貪腐知縣，查辦山東國泰案時還當著和珅的面掌摑巡撫并說道“你算什么，敢動欽差”。這般狠厲的勁頭此時卻用綿里藏針的話語表達忠心，比直接夸贊更值得揣摩

記得檔案里記載，那年冬天十分寒冷，劉墉進宮總是揣著手爐，官袍的下擺帶著雪泥，他與乾隆的關(guān)系總是如同隔了一層薄冰。早年因為他的父親劉統(tǒng)勛辦案出錯受到牽連而進過監(jiān)獄；后來擔任江寧知府時，斷案如同包拯一般被百姓夸贊，可就因為“行事太剛”而老是受到訓誡。還有他那“羅鍋”的外號，是嘉慶帝拿老臣開玩笑而起的，實際上這個人本來身高接近九尺，只是晚年脊柱微微彎曲了一些

乾隆忽然一笑，便問道，依照對方所說，自己是否得將自己比作桀紂才能試出忠奸

劉墉抬頭，眼睛明亮，說道“臣不敢”，然后又講，皇上每日批奏章至三更，飯常涼，如此勤政怎會是亡國之君，可馬上又言宋徽宗書畫精湛、明熹宗木工精巧，皆非糊涂人，卻因懶理朝政而亡國，進而表明君王是否賢明不在才藝，在用人之處。

乾隆自詡為十全老人且詩書畫皆通，然晚年吏治松弛，白蓮教屢次起義。劉墉的潛臺詞是忠臣并非是比較出來的，而是看君王是否愿意聽取逆耳之言

憶起一樁舊聞，乾隆帝慶壽的時候，和珅進獻黃金珠寶馬匹，劉墉則捧來一桶堆成山狀的姜，稱其為“一統(tǒng)（桶）江山（姜山）”，乾隆帝大笑且予以賞賜，但是或許他并非不知其中暗含的警示：江山并非兒戲之事，需防范奢靡所招致的禍患，他倆半生便在這般的機鋒之中相互較量著。

后來朝鮮使臣將這事兒記錄下來：乾隆退位成為太上皇后緊緊抓著玉璽不放，劉墉進入內(nèi)廷，經(jīng)過半天的爭取，硬是讓乾隆交出國家的玉璽，這才促成了嘉慶登基大典，這樣的膽魄，很多諂媚的臣子哪里能具備？

乾隆問“難道朕手下沒人配稱忠字”的時候，劉墉表示，皇上若真尋覓忠臣，可審視每日呈遞密折的曹文埴、風雪之夜巡河的阿桂以及當年參奏國泰的錢灃等。他們并不大肆宣揚，卻使得國庫多出三百萬兩銀子，河道決口次數(shù)減少十回，這才是無聲的忠。

最后那一句話輕柔的話語，讓乾隆陷入了不言語的狀態(tài)

那么或許這樣來看，劉墉的“無忠臣論”，實際上是將鏡子對準乾隆自身。君主要是賢明臣子就會正直，君主要是昏庸臣子就會奸佞，他去世后謚號為“文清”，“清”字既是褒獎，也是對他一生不說糊涂話的總結(jié)

倒覺得，真正的忠并不是唱贊歌，而是在盛世里能夠指出藏著的危機，如同國子監(jiān)那棵主干歪斜卻撐起濃蔭的“羅鍋槐”，劉墉那看似彎曲的脊背托舉著更重的某種東西。

后人愛傳揚其智斗和珅之事是存在的，但是真正值得琢磨的是御前對答中的機鋒與風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