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發(fā)前三天，劉子龍在油燈下縫制擔子內(nèi)襯。他取出一塊特殊的藍棉布——那是許昌黨組織專用的暗號布料，靛青底子上織著極細的銀線，在月光下會泛出微弱的星芒。他將布縫進擔子夾層，線頭故意留出三寸長，若有人動過手腳，一望即知。又在布角繡了朵極小的野菊，針腳細密，是董秀芝手把手教他的：“花瓣要向右旋，像太陽升起來的方向?！彼敃r笑著說，“萬一出事，我認得你的記號?！?/p>

他還把家里的柴刀磨得雪亮，刃口映著燈影，寒光如水。刀藏在擔子夾層的暗格里，用油紙裹了三層。又托謝文豪悄悄聯(lián)絡了幾個信得過的后生，約定在徐州城外三十里的山神廟接應：“要是貨有問題，就動手搶。寧可毀了，也不能讓它流出去害人?！?/p>

第一次隨朱魯嶺出門時，麥子剛打完場，田野空曠，風卷起金黃的麥茬，像大地褪下的舊衣。劉子龍?zhí)糁鴤€空擔子，里面藏著那把磨鋒利的柴刀，肩頭壓得生疼，卻走得穩(wěn)如磐石。

火車在黑夜里穿行，鐵軌發(fā)出沉悶的轟鳴。朱魯嶺的貨箱被帆布蓋得嚴實，縫隙里漏出一股甜膩的香氣，不似茶葉的清苦，倒像謝俊當年在洛陽碼頭走私的煙土——那種混著罌粟與腐爛果肉的氣味，令人作嘔又昏沉。

劉子龍借口解手，繞到貨車車廂后。借著月光，他看見箱角印著“奉天制藥株式會社”的字樣——去年在壯丁隊見過，那是日軍以“藥品”為名走私鴉片的幌子，專供華北淪陷區(qū)毒化百姓。

“這是啥？”在徐州車站轉(zhuǎn)車時，劉子龍突然按住朱魯嶺的貨箱。箱子晃動時發(fā)出細碎的沙沙聲，絕不是綢緞或藥材該有的動靜。他故意打翻桌上的茶水，水順著箱縫滲進去，很快洇出一片深色，隱約顯出日文標識：“阿片精製”。

朱魯嶺的臉色變了變，迅速掏出一塊銀元塞進他手里，聲音壓得極低：“兄弟莫問那么多，到地方就知道了?！彼闹讣獗鶝?，眼神躲閃，“這世道，想做點事哪能干凈？等咱們攢夠了錢，拉隊伍抗日，誰還會提這些？”

劉子龍把銀元攥在手心，邊緣硌得掌心生疼。他不動聲色地摸了摸擔子內(nèi)側(cè)的藍棉布——線頭還在，未被觸動。車窗外閃過一塊路牌：“距商丘還有三十里”。他心頭一緊：張本曾說過，商丘是日軍在豫東最大的鴉片中轉(zhuǎn)站，設有秘密倉庫。難不成……這批貨是要運往那里？

他悄悄把柴刀往腰后挪了挪，指尖無意觸到棉布下縫著的一小片紅絨布——那是1927年雪夜中那枚血染紅五星的殘片。七年過去，顏色已褪成暗褐，卻仍如烙鐵般燙著他的心口。

他心中盤算：若能截下這批貨，不僅能救下李家嬸子——她兒子因吸食鴉片賣田賣房，最后吊死在槐樹上；那價值恐怕不止五百大洋！足夠武裝一支二十人的小隊，甚至能在拐河村辦個藥鋪，免費給貧病鄉(xiāng)親抓藥。

第二次運輸時，劉子龍故意掉隊，繞到貨車必經(jīng)的山神廟。他在神像后藏了塊木牌，用炭筆寫著“煙土過境”，旁邊畫了個指向商丘的箭頭——那是給可能路過的游擊隊留的信號。他還用指甲在廟柱上刻了“龍”字暗記，只有組織內(nèi)部人才懂其意。

返回途中，他遠遠看見朱魯嶺的一個隨從正蹲在自己的擔子旁，手指在縫線處摸索。劉子龍心頭冷笑：狐貍尾巴總算露出來了。但他面上不動聲色，只當沒看見。

第三次往返時，出事了。

徐州車站人聲鼎沸，小販叫賣，旅客喧嘩。忽然，一群路警如狼似虎沖來，刺刀寒光一閃，挑開朱魯嶺貨箱上的帆布。劉子龍瞳孔驟縮——那些用油紙包著的東西，一塊塊黑褐色，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甜香，正是鴉片膏！

他下意識摸向擔子內(nèi)側(cè)——藍棉布的線頭斷了，顯然被人動過手腳。
朱魯嶺早已與特務串通好，只需纏住劉子龍片刻，自己便可脫身。他撒腿就跑，身影瞬間消失在熙攘人群中。

劉子龍的手本能地摸向擔子底下的柴刀，卻見警徽在燈光下閃著冷光，像極了當年郟縣監(jiān)獄的鐵窗。他突然明白：自己終究還是踩進了陷阱。朱魯嶺根本不是什么“愛國商人”，而是借抗日之名行販毒之實的漢奸走狗！

可懷里的藍棉布還在，紅星的殘片硌著心口，像在說：不能就這么認栽。
為了鄉(xiāng)親，為了組織，這一步，他不能退。

搏斗中，他瞅準機會撞翻一個軍警，趁亂掏出懷里的二十響駁殼槍。子彈擦著一名特務的耳朵飛過，釘入木柱，濺起木屑。但更多軍警一擁而上，棍棒如雨，他終被死死壓在地上，雙手反剪，銬上鐵鐐。

徐州陸軍監(jiān)獄的鐵門關上時，麥收的季節(jié)早已過去。
牢房陰冷潮濕，墻角霉斑如地圖，鐵窗外偶爾傳來烏鴉的嘶鳴。劉子龍望著頭頂那方小小的鐵窗，想起冢頭鄉(xiāng)翻滾的麥浪，想起董秀芝站在田埂上朝他揮手的身影，裙裾被風吹得鼓脹如帆。

朱魯嶺沒被抓到，聽說跑回了武漢，繼續(xù)做他的“生意”。而他這個“從犯”，因“私運違禁品”，被判了兩年徒刑。

獄友里有個參加過長城抗戰(zhàn)的老兵，左腿齊膝而斷，總愛講喜峰口大刀隊夜襲日軍的故事?！肮碜拥娜舜笊w再厲害，也擋不住咱中國人抱團。”老兵的斷腿在陰雨天疼得直哼哼，卻總往劉子龍手里塞半截煙卷，“等出去了，找支真抗日的隊伍，比啥都強。別跟那些假抗日、真發(fā)財?shù)幕斓皵嚭?！?/p>

1938年春天來得格外早。
一月二十那天，牢房突然炸開鍋——日軍逼近徐州，守軍潰退，監(jiān)獄緊急疏散，提前釋放一批“輕刑犯”。

劉子龍走出監(jiān)獄大門時，晨光熹微，薄霧如紗。他瞇起眼，看見董秀芝站在路旁的老槐樹下，懷里抱著云中。孩子看見他就喊“爹”，聲音脆得像新抽的柳芽，帶著泥土與陽光的味道。

“回家?！?br/>董秀芝的眼睛紅了，卻笑著幫他理了理亂發(fā)，指尖拂過他額角的舊疤，“冢頭鄉(xiāng)的麥子快熟了，拐河村的地還等著咱們種呢。”她往他手里塞了個布包，打開一看——正是那片藍棉布，野菊圖案上，她又用紅線繡了個小小的“安”字，針腳溫柔，仿佛在說：平安歸來，便是勝利。

拐河王村的老槐樹抽出新芽時，劉子龍扛著鋤頭走進自家的地。土地還是那么厚實，踩上去能感覺到脈搏般的跳動，仿佛大地也在呼吸。董秀芝在院子里曬著新收的芝麻葉，香氣飄出老遠。云中拿著根木棍在地上劃，嘴里喊著“殺鬼子”，那認真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的武鳳翔。

夜里，他坐在老槐樹下，聽著遠處傳來的風聲。董秀芝端來一碗熱姜湯，輕聲說：“要不是去年武鳳翔和謝文甫拉起了幾十人的隊伍，日夜巡邏，保衛(wèi)著家園，不知道村上又被土匪侵害過幾回了。”她頓了頓，目光堅定，“你回來了，可以一起干。早晚會找到組織的?！?/p>

“會的?！眲⒆育垖χ铝琳f，也對著自己說。

遠處的天際線泛起微光，像極了那年從郟縣監(jiān)獄出來時，董秀芝站著的方向。他摸了摸懷里的藍棉布，突然覺得，就算走了岔路，只要根還扎在這片土地上，只要心中那團為鄉(xiāng)親、為民族、為信仰而燃的火不滅，總有機會重新找到方向——

把那歧路，走成燎原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