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2月，臺北檔案管理局接收一批散佚文件，其中一冊《第一綏靖區(qū)第二處業(yè)務匯編》引起研究者注意。卷內夾著一份泛黃打字稿，署名“毛森”，題為《孟良崮戰(zhàn)役經(jīng)過及檢討》。多年后，這份稿子被視作國民黨高層內部少見的自我反思，也讓一樁舊案浮出水面：1947年5月，整編74師覆沒，統(tǒng)帥部為何當時只象征性地處分了湯恩伯、李天霞？答案就隱藏在那份報告中。

時間倒回到1947年初，陜北戰(zhàn)場遲遲打不開局面，蔣介石把重心移向山東，陸軍總司令顧祝同在徐州設立前進指揮部，24個整編師被劃進三個機動兵團，湯恩伯獲任第一兵團司令官，轄八個整編師（軍）。聽上去氣勢驚人，可用一句大白話概括：人多心不齊。

八個整編師里沒有一支是湯恩伯親手帶出來的部隊。嫡系、桂系、地方保安雜糅在一起，表面尊奉同一面青天白日旗，骨子里各懷算盤。最頭疼的還是“獨生子”整編74師。這支部隊美械成套，因臺兒莊、常德等戰(zhàn)例“牌面”十足，被看作陸軍中的豪華跑車。湯恩伯想用它當尖刀，卻忽略了尖刀和駕駛員應當同心協(xié)力的基本規(guī)則。

張靈甫在軍中外號“張大炮”，驕傲是真驕傲，能打也確實能打。他自恃裝備精良、訓練嚴格，對第一兵團其他將領頗多輕視。桂系第七軍、整編48師見狀干脆“各走各的山頭”；黃百韜的整編25師夾在中央與地方派系之間，小心翼翼；李天霞的整編83師同樣火力不弱，但與張靈甫舊怨未消。真到了要合力救援時，大家心照不宣地“慢半拍”。

1947年5月初，華東野戰(zhàn)軍在魯中山區(qū)從容布局，粟裕提出“吃掉一支王牌再說”。目標直指張靈甫的整編74師。按照統(tǒng)帥部原定的“穩(wěn)扎穩(wěn)打、逐步推進”方針，74師本不該孤軍深入，可電報一連串催逼：盡快占領坦埠，向北威脅臨沂。張靈甫只能硬著頭皮往山里鉆。

孟良崮是石灰?guī)r臺地，道路狹窄曲折，重炮、卡車寸步難行。74師帶來的105榴彈炮、75山炮大都棄置山下，火力優(yōu)勢瞬間蒸發(fā)。說到底，這是一支為平原而生的機械化部隊，被塞進不適合展翅的籠子。毛森當時任第一綏靖區(qū)第二處處長，留在湯恩伯兵團部，眼看74師陷入四面包圍，卻苦無有效援救手段。電話里傳來張靈甫一句冷嘲：“讓我牽水牛上石頭山，出了事別怪我！”

5月16日拂曉，華東野戰(zhàn)軍完成合圍；17日下午，山頂槍聲漸息，74師被全殲，張靈甫陣亡。消息抵達南京，蔣介石當夜連發(fā)三道急電：要求第一時間查明原因。表面上，統(tǒng)帥部把矛頭對準湯恩伯、李天霞，但毛森清楚事情不會這么簡單。

他連夜整理材料，把自己從各軍電報、參謀報告、地形圖中得到的零碎信息拼成一個完整鏈條，最終濃縮成四條主要結論。

第一，情報落后且泄密嚴重。國防部每制訂一次作戰(zhàn)計劃，共軍很快就出現(xiàn)針對性部署，反之國軍對共軍縱隊位置、兵力預估盡是模糊數(shù)字。毛森在報告里寫道：“敵知我而我未知敵，雖裝備百倍優(yōu)越，終如盲劍客與明眼人對決?！?/p>

第二，戰(zhàn)場選擇違背兵種特性。重裝師進入魯中山區(qū)，等于放棄機動和火力優(yōu)勢，而統(tǒng)帥部仍命其擔任主攻。毛森在地圖旁加注：“74師應在平原鉗制敵主力，而非被迫上山?！?/p>

第三，協(xié)同體系名存實亡。第一兵團內部派系林立，救援行動推諉拖延，桂系與中央軍互不信任。湯恩伯雖是兵團司令，卻像趕鴨子上架，嚴令之下各師陽奉陰違。報告原句不多見官樣：“軍紀之松，無以復加?！?/p>

第四，共軍依托民眾，補給簡捷；國軍補給線綿長、機械依賴大，山區(qū)行軍一旦重炮難以轉移，士氣直線滑坡。

毛森行文冷峻，偶爾穿插一句帶情緒的話，閱讀者能感到他對統(tǒng)帥部的隱約不滿?！叭魺o正確戰(zhàn)略指引，再堅硬之槍炮亦成棄鐵。”這樣的字眼，蔣介石讀到時必然五味雜陳。

有意思的是，毛森在暗處還加了一張草圖：用紅藍兩色標注各縱隊收攏與展開的路線。紅線代表共軍兵力匯聚，線條粗壯且集中；藍線代表國軍救援，細若游絲、曲折彎繞，對比鮮明至極。這張圖比文字更刺眼。

報告最后附一份人員關系表，把第一兵團的互相嫌隙列得明明白白，用括號注明“資料來源：茶余議論、私下談話”。一位研究者評價：這幾乎等同于給蔣介石遞上一面鏡子，照出整個指揮系統(tǒng)的裂痕。

蔣介石看罷，沉默良久，只發(fā)出一句：“戰(zhàn)區(qū)用人，錯在我輩。”隨后處罰方案由“撤職查辦”減到“降調留用”，李天霞、湯恩伯逃過最嚴厲追責。表面似乎大度，實則反映出另一個現(xiàn)實——真要嚴懲所有失職人員，統(tǒng)帥部自己也難辭其咎。

外界不少人以為毛森因報告得罪人，后來在上海灘下手過重，都是為了“贖罪”。史料并無直接證據(jù)，但可以肯定，孟良崮的失敗給他留下極深陰影。多年后，他在回憶中寫下：“每殺一人，常聞耳畔回響槍聲，不知是敵是我?！弊志溟g透出一種晦暗掙扎。

至于張靈甫，身后名聲復雜。有人稱他抗日名將，有人說他恃功自傲。恒山軍官訓練團講課時，一名老學員曾這樣評價：“張師長長于突擊，短于協(xié)同?！边@句話映照孟良崮結局，再恰當不過。

整編74師覆沒的直接原因在前線，深層原因卻埋在南京的地圖室、徐州的電話線上。毛森那份不足萬字的文書，把錯誤一筆筆挑出，讓最高統(tǒng)帥看到自身布局漏洞，也讓很多軍官第一次意識到：敗仗不只是運氣差，更多是制度病、是派系病、是情報病。

檔案釋出后，臺北學界曾組織座談，一位老兵角落里低聲嘟囔：“那一戰(zhàn)要是讓我?guī)诒討幢剌數(shù)媚敲磻K。”然而真相往往如此殘酷，個人勇武無法對沖高層決策的缺陷。后人檢視孟良崮，無需再糾結某一位將軍的性格，也無需夸大某一支部隊的裝備，癥結就在統(tǒng)帥部此前自信到近乎盲目的指揮思維。

整編74師被全殲只用三天。毛森寫報告也只花三天。前者毀于山地火網(wǎng)，后者戳破遮羞迷霧。蔣介石批示輕描淡寫，但行動上還是調整了機動兵團的配置和作戰(zhàn)方針：重裝部隊回到平原，山區(qū)交給較為靈活的地方保安團，情報渠道也重新整并。惋惜的是，這些修正步伐太慢，內戰(zhàn)總體趨勢已無法逆轉。

今天翻讀那份《經(jīng)過及檢討》，密集的打字機痕跡依舊鋒利。每一個字都在提醒：裝備、番號、口號可以粉飾表面，真正決定勝負的，是能否認識并糾正自身的問題。毛森的報告未必字字都準，卻精準地揭露了統(tǒng)帥部一時看不見或不愿看見的短板。整支王牌師殞命山巔，成了最沉痛的注解。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