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歐和聲

156年前，法國博物學家阿爾芒·戴維在四川將他一生中最偉大的科學發(fā)現(xiàn)——大熊貓等80多個中國珍稀物種介紹到歐洲，讓世界了解到大熊貓這種珍稀動物的存在。在此后一百多年時間里，大熊貓成為中歐民間友誼的使者，很多歐洲民眾十分珍惜自己的“熊貓情緣”。不久前，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的夫人布麗吉特到訪位于成都的大熊貓繁育基地備受外界關注。在新的時代背景下，中歐可借助“熊貓情緣”加深民間的交流和情感融通，強化中歐關系紐帶。

“熊貓情緣”在中歐民間越來越濃烈

王朔（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關系學院教授）：中國大熊貓的可愛世人公認，然其魅力絕不僅止于外表的“萌”，而更像一個多元素的集成體，環(huán)保、經濟乃至柔性外交等等都融合其中，使其成為中歐友好交往的見證。

熊貓是記憶和情感的延續(xù)。1973年，法國獲贈首對熊貓“黎黎”和“燕燕”，熊貓成為中法友誼的象征。2012年，熊貓“歡歡”“圓仔”赴法。2017年“歡歡”與“圓仔”的幼崽“圓夢”在法國出生，當時第一夫人布麗吉特親自參與命名并擔任“教母”，特別是當它們歸國時，當地民眾紛紛冒雨送別。這份感情顯然是超越年齡、階層甚至政治立場的，是法國社會罕見的“無分歧議題”。

熊貓也是信任和友誼的符號。熊貓是中國的國寶，對外租借有著一套極其嚴格的機制，對租借方提出了一系列細致的要求，雙方還要始終保持專業(yè)溝通，形成一個責任閉環(huán)?？梢哉f，沒有深厚的友誼和充分的信任，熊貓租借顯然是不可能的。

熊貓還是尊重和對話的標志。在歐洲，熊貓已經成為“中國溫和形象”的象征和超越意識形態(tài)的典范，是東方生態(tài)文明觀與西方人文精神的創(chuàng)造性交融，比任何政治宣言更能體現(xiàn)相互尊重的共識。在當下這個紛雜的世界，這一點彌足珍貴。

丁純（復旦大學歐洲問題研究中心主任）：歐洲國家民眾的 “熊貓情緣”最基本的底層邏輯，是人類普遍共有的對大熊貓這一珍稀動物的天然喜愛，是樸素人性的最直觀表露，可謂“普天之下，人同此心”。

大熊貓?zhí)烊粠в幸环N“去政治化”的親和力。作為兩大文明的伙伴，中歐社會和民眾均高度重視對人類共同財產與地球家園的守護，而熊貓身上所具有的瀕危動物特質，使得雙方在保護生物多樣性上獲得了堅實抓手，從個體繁育到棲息地生態(tài)系統(tǒng)保護，雙方協(xié)力合作。目前，中歐之間圍繞大熊貓已形成了穩(wěn)定的科研團隊、動物園網絡、物流與醫(yī)療體系；在中歐外交交往中，大熊貓堪稱“友誼的使者”。它可以讓不同立場、不同世代、不同地區(qū)的人們在情感上達成共識——你很難不喜歡憨態(tài)可掬的熊貓。
再則，熊貓把抽象的“中國”變成了具象的日常經驗。對很多普通歐洲民眾來說，中國可能是地圖上的一個遙遠大國，是新聞標題中的“重要力量”，但熊貓讓中國多了一個可觸摸的“具體形象”。孩子在動物園認識了“來自中國的熊貓”，家長在展板上讀到中國的自然保護區(qū)和野化放歸故事，這種“微小的知識＋真實的好感”會累積成一種溫和但韌性很強的國家印象。

正是在促進中歐民心相通、雙邊外交的深化中扮演了不可替代的牽引作用，中歐間“熊貓情緣”的特質性得以不斷強化和賡續(xù)。

皮埃爾·皮卡爾（法國巴黎第八大學地緣政治和人文地理專家）：大熊貓長久以來在中國和歐洲都占據著獨特的情感與文化地位。在中國，大熊貓遠不止是一個標志性物種：它是和諧、仁慈以及與自然平衡的象征。在多次訪問中國期間，包括三次到訪成都，我親眼目睹了中國民眾對大熊貓的深厚感情。我更加真切地體會到，大熊貓所代表的共同責任和民族自豪感。

在歐洲，人們對大熊貓的喜愛同樣由來已久。早在19世紀，博物學家和探險家就將關于大熊貓的知識帶給了歐洲人。通過與中國開展科學合作，大熊貓得以來到歐洲的動物園，這激發(fā)了一代又一代人的熱情。無論是家庭、學生還是研究人員，都被這一既脆弱又堅韌的物種深深吸引。

如今，大熊貓已成為科學、文化和外交的交匯點。中國與國際伙伴的緊密合作，使大熊貓的保護取得了顯著成效。四川的大學生們熱情歡迎馬克龍，如同迎接搖滾明星一般，生動展現(xiàn)了“熊貓情緣”在聯(lián)結我們兩國社會時具有強烈情感力量。

新時期如何加深中歐民間情感融通？

丁純：在民粹主義、單邊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對立不斷升溫的背景下，要讓民間友誼繼續(xù)充當“基石”。首先，夯實中歐雙邊關系的微觀基礎，也就是重視“具體的人”的交往，培育與烘托民間的煙火氣。比如成都和法國蒙彼利埃結為姐妹城市已逾40年，從最早的熊貓合作、城市展覽，到醫(yī)療、教育、體育等日常合作項目，如今已經發(fā)展出一整套“市民對市民”的聯(lián)系，讓雙方居民在一次次互訪中把“對方城市”變成“老朋友的家鄉(xiāng)”。

城市結對、姐妹學校、大學交換生、藝術家駐留、足球與電競交流、電影節(jié)與音樂節(jié)，都是讓“新聞里的中國/歐洲”變成“我認識的那個人”的路徑。只有當一個法國青年腦海里浮現(xiàn)的是一起做項目的中國同學，一個波蘭家長想到的是孩子學校來的中國助教，民粹主義制造的“恐懼想象”才會被日常經驗一點點稀釋。

其次，國家層面關系難免起伏，把合作議題主動“下沉”到具體生活，把民間交流嵌入雙方共同的關切，包括：氣候變化、老齡化、城市更新、AI倫理、公共衛(wèi)生等。圍繞這些議題開展聯(lián)合課程、聯(lián)合拍攝紀錄片、建立青年政策工作坊，中歐年輕人在“并肩解決問題”的過程中體驗到價值上的相互理解，而不是被迫在抽象意識形態(tài)坐標系中“站隊”。這類共同議題，本身就是對民粹主義“簡單答案”的有力反駁。

再次，在社交媒體算法和民粹話語擠壓下，“沉默的大多數”往往沒有話語權，民間友誼的真實面貌容易被極端敘事遮蔽。中歐可以通過公共外交基金等機制，主動扶持那些愿意認真講述日常中國與日常歐洲的人——教師、醫(yī)生、工程師、普通家庭的博主等。讓更多“微型故事”進入公共視野，使跨文化理解不只依賴官方發(fā)聲，而是在成千上萬的個人敘述中慢慢沉淀。

應當把“熊貓情緣”背后的邏輯，拓展為一個更豐富的文化工具箱。“熊貓情緣”證明：一個溫暖、去政治化、被普遍喜愛的形象，可以成為情感潤滑劑。同樣的功能，也可以由美食、電影與電視劇IP、動漫游戲、節(jié)日與非遺、當代藝術與設計來承擔。讓文化符號在城市、動物園、學校、家庭等基層單元中日常流動，使中歐關系在硬邦邦的安全與經貿議程之外，總有一層不易被撕裂的“情感緩沖墊”。

皮埃爾·皮卡爾：盡管地緣政治格局日益復雜，受到民粹主義、單邊主義和意識形態(tài)分歧的影響，但人文交流仍然是中歐關系的重要支柱。在這種背景下，大熊貓扮演著獨特的角色：它營造了一個情感、文化和科學的共同基礎，即使在困難時期，合作也能持續(xù)推進。在訪華期間，我觀察到國際研究人員、學生和游客如何與中國自然保護專家互動，建立起超越政治挑戰(zhàn)的信任和友誼紐帶。這些經歷搭建起長久的橋梁，促進了歐洲對中國以及中國對歐洲的進一步理解。

學術交流強化了這種態(tài)勢。目前，法國約有3萬名中國留學生，同時越來越多法國和歐洲學生選擇赴華求學。盡管這一趨勢尚未完全恢復到新冠疫情前的水平，但中歐雙方重振并拓展學術交流的意愿十分強烈。

馬克龍總統(tǒng)訪問成都充分展現(xiàn)了人文交流帶來的影響。學生們熱情洋溢的歡迎表明，盡管地緣政治風云變幻，年輕人依然對對話持開放態(tài)度。他們視歐洲為知識、創(chuàng)新與相互尊重的伙伴。

王朔：如果說經貿是中歐關系的“壓艙石”，那么民間友誼和文化共鳴就是中歐關系的“穩(wěn)定器”。當前中歐都各自面臨一些挑戰(zhàn)，如何讓相互理解轉化為戰(zhàn)略上的互信，進而成為合作的動力，則要踏踏實實從一些方面著手。

一是繼續(xù)擴大人員往來。目前，中國已對包括法國在內的25個歐盟成員國單方面免簽，還推廣了“數字移民簽證”等新措施，吸引歐洲專業(yè)人士來華工作生活，同時法國也在降低對華簽證門檻和擴大免簽政策范圍。這些都是積極且富有成效的舉措，為中歐關系構建了“便利”基礎。

二是靈活運用數字新媒體。在當今數字化時代，互聯(lián)網與自媒體從根本上改變了信息傳播和交流的方式。如果中歐人文交流中能夠更多引入數字化元素，將更容易打破不同人群的溝通壁壘和思維限制，讓熊貓這樣的元素被更多人理解、接受和認同，為中歐關系構建“信息”基礎。

三是鼓勵知識文化界的交流互動。 一方面可以推動智庫與非政府組織之間開展更多的合作，也可設立跨國不同學科的聯(lián)合研究項目等等；另一方面，倡導“新時代馬可·波羅”精神，支持雙方的企業(yè)家、學者、藝術家等組成跨界交流團，推動文明與科學互鑒，為中歐關系構建“知識”基礎。

中歐有著不同的歷史文化和發(fā)展道路，各自的制度和價值觀也存在差異，但是這些都不應成為雙方不合作的理由，反而應成為彼此互補、互利共贏的潛力。中歐完全可以從可持續(xù)發(fā)展、綠色環(huán)保、人工智能等領域尋找到共同話題，從差異走向協(xié)同，為中歐關系構建“韌性”基礎。

中歐民間友誼如何傳遞給下一代？

皮埃爾·皮卡爾：確保中歐友誼歷久彌新，需要讓年輕一代參與到富有意義的體驗中。熊貓以其普世魅力，成為傳遞環(huán)境價值觀、科學合作和全球責任感的強有力載體。它們的故事觸及了與年輕人息息相關的重要議題：生物多樣性保護、氣候變化、可持續(xù)發(fā)展以及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尊重。

這種代際聯(lián)系可以通過諸多舉措得到加強。一是開展環(huán)境保護聯(lián)合教育項目，通過合作項目將中歐學校聯(lián)系起來。二是擴大雙向學術交流。雖然歐洲有很多中國留學生，但也應該鼓勵更多歐洲學生赴華學習，尤其是在成都這個科學、創(chuàng)新和自然保護的交匯之地。三是開展涉及高校、科研機構和環(huán)保組織的合作科研項目，這樣可以打造致力于保護瀕危物種的青年專家群體。這些舉措不僅限于知識共享，更能讓年輕人切身感受合作的實際運作。

熊貓象征著中歐人民之間的友誼，向世界傳遞出一個重要的信息：即使在當今兩極分化加劇的時代，合作依然可行。熊貓的故事表明，保護生命能夠建立起超越分歧的聯(lián)結。通過悉心培育這些紐帶，年輕一代不僅將繼承一個免于滅絕的物種，還將傳承一個植根于文化、科學和人類共情的強大國際友誼典范。

王朔：要讓“熊貓情緣”這樣的民間友誼生生不息，關鍵在于將上一代的“歷史記憶”轉化為下一代的“共同創(chuàng)造”。這不僅關乎情感的延續(xù)，更關乎文明的對話與未來的構建。
一方面，要做好“人”的工作，尤其是要重視和培養(yǎng)青年人。青年是未來的主人翁，是文化交流最活躍的載體。當青年親身參與共同創(chuàng)造時，“熊貓情緣”便不再是遙遠的歷史，而是屬于他們自己的真實體驗。研學旅行、文創(chuàng)設計、生態(tài)保護項目等多元的形式，有助于讓青年在互動中建立情感連接，使這份情緣真正扎根于內心。

另一方面，要做好“國”的工作，也就是國家和政府的責任，核心是倡導和踐行文明互鑒的理念。大熊貓不僅是可愛的動物，更是中華文化的象征，是“和平友好、溫和包容”的使者，是不同文明對話的媒介。當今這個世界的紛爭已然太多，人們更需要熊貓這樣美好平和的事物，讓大家暫時放下爭端，去構建一個尊重理解的橋梁，才能更好地解決彼此的分歧和矛盾。這也正是習近平主席提出全球文明交流互鑒的重要意義所在。讓人尤其是青年成為主角，讓交流溝通成為常態(tài)，“熊貓情緣”才會超越時空，續(xù)寫美好。

丁純：要讓“熊貓情緣”在年輕一代身上延續(xù)，關鍵是不讓它停留在動物園合影和一次性新聞上，而是把它嵌入成長經歷。圍繞熊貓與生物多樣性，可以開發(fā)跨國校本課程、線上開放課、跨校社團，設計以熊貓及其棲息地為背景的科普游戲和故事創(chuàng)作比賽。這樣，“喜歡熊貓”就會升格為“珍惜生命、尊重自然、理解他國努力”的價值體驗，而不僅僅是一次可愛的消費。這類項目已經在中歐高層人文交流框架下展開，在這套結構中，“喜歡某個國家的文化符號”可以逐漸升級為“愿意為共同問題承擔責任”。

?從全球視角看，以“熊貓情緣”為代表的中歐民間友誼給世界帶來啟示。其一，大國競爭再劇烈，也需要保留“非對抗空間”：瀕危物種保護、氣候行動、公共衛(wèi)生、青年教育等議題，可以在高度對立的國際環(huán)境中維持最低限度的合作與信任，中歐人文對話就是這類空間的制度載體之一。其二，真正能夠觸動對方心靈深處的，并不是抽象的口號，而是一個個具體故事。這些故事構成了一種低調卻堅實的“全球公共情感資產”：當外交關系緊張時，它們能讓兩國民眾不受對抗情緒的干擾，為未來的“重新靠近”保留情感和想象的空間。這恰恰揭示了中歐人文外交的獨特意義：在一個撕裂加劇的時代，維護一些溫柔而具體的跨文化連接，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國際公共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