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近段時間，出于眾所周知的原因，義和團成了熱門話題。早在2011年，我曾以義和團為題材，寫過一篇三萬多字的長文，題為《庚子年的民族英雄》，發(fā)表于《讀庫》。后收入我的隨筆集《天朝1793-1901：中西文明交鋒下的烏合之眾》（繁體版名為《祖國的雜種》）。我的前一個公號曾經(jīng)推送過，本公號再推，文太長，分幾次連載。

6、

在清朝兩百多年的十幾位皇帝中，人生最悲苦失意者莫過于光緒。他原本是一個聰慧而力圖中興的君王，卻因大權旁落慈禧，畢生皆為傀儡。這個傀儡皇帝不僅于軍國大事沒有一丁半點發(fā)言權，甚至連宮中的太監(jiān)們也要在生活上欺負他，常給他冷臉和難堪。

他作為皇帝的惟一存在意義，就是在帝國與洋人的爭戰(zhàn)中慘敗后下罪已詔自我批評，或是以他的名義宣布批準與洋人的和約。

光緒名載湉，雖然是努爾哈赤的后裔，但按常理，他原本沒有登上帝位的機會。然而機緣巧合，這個不該登上帝位的人不幸登上了帝位。

就像在得知兒子被確立為皇位繼承人后，載湉的父親醇親王奕譞曾痛哭失聲并昏絕于地一樣，眾所周知，他被扶上寶座純出于慈禧私利的結果，既非他個人之福，亦非這個江河日下的滄桑帝國之福。

自從與恭親王奕訢聯(lián)手發(fā)動政變，置咸豐遺詔中確認的肅順等顧命大臣于死地后，大清帝國的最高權杖便操縱在慈禧手中，時間長達近半個世紀。

可以說，中國近代史如此狼狽屈辱，如此不忍細看，很大原因便是這個既昧于傳統(tǒng)精神也昧于世界潮流而只知威福自專的滿州婦人。

同治十二年（1874年）冬，慈禧的兒子、年僅十九歲的同治去世。盡管清宮留下的醫(yī)案證明同治系患天花而死，但更多的野史和民間記憶，卻認為同治其實是梅毒不治。

同治沒有子嗣，由誰繼承大統(tǒng)便迫在眉睫。按繼承法則，同治的子侄輩都有資格依據(jù)其血源親疏作候選人。當慈禧主持召開核心領導層會議，探討同治的繼承人時，軍機大臣文祥就提議說：“從情理上講，都應為皇上立太子，溥字輩的近支中有幾個人選，請擇其賢能者立之?！?/p>

慈禧聞言臉色大變，過了半天才說：“醇親王之子載湉，甚聰睿，必能承繼大統(tǒng)，吾欲立之，為文宗顯皇帝嗣?！?/p>

載湉是同治的堂弟，他本無資格繼承同治，但慈禧決定把他作為文宗也就是咸豐的繼承人，也就有了繼承資格。

慈禧之所以如此做，原因有幾個：其一，載湉之母乃是其親妹；其二，載湉年僅四歲，便于控制；其三，如果立溥字輩也就是同治的子侄為帝，慈禧就成了太皇太后，自然會失去垂簾聽政的理由，而一旦立與同治同輩且只有四歲的載湉，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執(zhí)掌朝政?；诖耍龑幵缸约旱膬鹤咏^嗣，也要立與兒子同輩的載湉。

在童年光緒成長為少年和青年的十多年里，如同同治朝的十來年一樣，這個老大帝國的最高主宰就是深居宮禁的慈禧。

光緒十二年（1886年），當光緒已經(jīng)年滿十六，按照祖制可以親政，也就是慈禧應當中止垂簾聽政歸政于光緒時，慈禧也裝模作樣地發(fā)布了一道旨意，表示要歸政光緒。

然而，滿朝文武都清楚地知道，對這個嗜權如命的老婦人來說，這旨意只不過是聊以應付輿論的幌子。很快，重臣們紛紛上奏，請求慈禧繼續(xù)聽政。

這些重臣中，有一位就是當年因兒子被推上皇位而放聲大哭的奕譞。他在奏章中提出，光緒現(xiàn)在還不能親政，至少得等到二十歲以后。且即便親政，也必須按照現(xiàn)在的規(guī)矩，天天向慈禧早請示晚匯報，重大事情一律聽候慈禧圣裁。

醇親王如此提議，不能僅僅視為虛偽，而是他的一種自保：他深知當年慈禧選中自己的兒子，不過是為了滿足她的權力欲望。如今提出歸政，也是做做樣子，掩人耳目。為了自保，也為了避嫌，他最好的辦法就是請求慈禧繼續(xù)聽政。

果然。慈禧從善如流，欣然接受醇親王等重臣的建議，“于皇帝親政后再行訓政數(shù)年”。依照由禮親王世鐸擬定的《訓政細則》，慈禧操控皇權的實質(zhì)不僅沒有絲毫改變，反而更加名正言順。

一句話，光緒仍然沒能擺脫傀儡的身份。惟一不同的是，以前住在宮中的慈禧，現(xiàn)在搬到了郊外的頤和園。每天的重要文件，在光緒圈閱之后，都得悉數(shù)送往頤和園，由慈禧作最后的圣裁。

這個彼時世界上人口最眾多，歷史最悠久的老大帝國，就在這種訓政模式下繼續(xù)茍延殘喘。

1895年，中日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中國這個擁有比日本多達幾十倍人口和地盤的大國，竟然被日本打得全無還手之力，被迫簽訂了極為苛刻的《馬關條約》。

可以說，真正讓中國人覺醒，并感受到豆剖瓜分危機的，不是兩次鴉片戰(zhàn)爭，也不是中法戰(zhàn)爭，而是甲午中日戰(zhàn)爭。

其時，作為名義上的國家元首，光緒已經(jīng)二十五歲。對日戰(zhàn)爭時，他是強硬的主戰(zhàn)派，但誰知戰(zhàn)事卻一敗再敗，這對年輕氣盛的光緒，是一口無法咽下的悶氣。

兩年后，德國強占膠州，亡國滅種的可能似乎正在一步步地化為現(xiàn)實。光緒力圖有所作為，大權卻在慈禧手中。這年，他悲憤地對慶親王說：太后如果仍不給我事權，我愿退讓此位，不甘心作亡國之君。

慶親王將光緒的意見轉(zhuǎn)達于慈禧，慈禧“始聞甚怒”，稱：“他不愿坐此位，我早已不愿他坐之”。經(jīng)過慶親王力勸，慈禧勉強同意光緒變法，卻又恨恨說道：“由他去辦，等到他辦不出結果再說?！?/p>

好不容易有了部分事權的光緒在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的策劃下，實施了著名的戊戌變法。然而，康梁的變法無疑過于生猛，且頗多條款并不適用于彼時的中國，而過于激進的改革，顯然會觸及守舊派的既得利益，守舊派便在帝后兩宮之間日以挑拔為能事，終至慈禧龍顏大怒。

其實，慈禧本人并無政治見解，她一面暫給光緒權力，一面又撤掉其主要助手帝師翁同龢；一面對新政的某些措施也表示贊許，甚至一度為康有為上書中所言國是日非而動容，一面又聽任乃至縱容保守派與光緒對立。

她這些自相矛盾的舉動，透露了她內(nèi)心的秘密：她既要完全地控制光緒，不讓他因自己的部分放權而成為斷線的風箏，更不想讓光緒一旦變法成功而受到天下吏民的衷心擁戴。她要的是這個國家的真正主宰權，而倘若變法成功，這功勞也必須歸于她的頭上。

然而，光緒和他的以康有為、梁啟超為首的智囊卻沒能看清慈禧的真實想法——如果維新派把慈禧供奉到維新變法總設計師的牌位上，以此贏得慈禧的真心支持，則戊戌變法庶幾可能成功，中國此后若干年所遭遇的種種不幸，庶幾也能夠避免。

然而歷史既是不可逆的，又是不容假設的，真實的情況是，天真的康梁以為憑光緒這個名義上的國家元首，頒布一些變法措施，天下便能煥然一新。書生之誤國，近代當以康有為為最。

當光緒已經(jīng)感受到因守舊派的挑拔而慈禧對自己頗為不滿時，他給參贊軍機楊銳手書密詔，云“頑固守舊大臣，朕固無如之何。然卿曹宜調(diào)處其間，使國可富強，大臣不制肘，而朕上不失慈母之意，否則朕位且不保，何有于國？”

光緒已然意識到，一旦因變法得罪慈禧，不僅變法無以為續(xù)，就是他的帝位，也岌岌可為。他希望智囊們想出一個萬全之策，確保慈禧不發(fā)難。然而，智囊們的辦法卻把光緒逼到了死角——譚嗣同夜說袁世凱，希望這位手握重兵并曾對變法表示過支持的軍人發(fā)動兵變，但袁世凱卻徑直把這驚天陰謀告訴了守舊派領袖榮祿。

此后，慈禧從頤和園突然回到宮中，光緒被剝奪了一切權力，成為貨真價實的木偶。僅僅百日的維新變法，也就此劃上一個草率的句號。變法期間的新政，除了開辦京師大學堂一條外，余者統(tǒng)統(tǒng)廢止。

7、

垂簾聽政是晚清的最大政治特色。在這種古怪的體制下，當臣工們上朝探討國家大事時，他們面對的不是一個主子，而是三個或兩個主子——同治及光緒早期，慈安太后還健在，兩個婦人便坐在皇帝后面，她們和皇帝之間，有一層紗幕作屏障。

等到慈安去世后——一種說法是被慈禧鴆殺——慈禧便獨自坐在光緒背后。戊戌變法失敗，慈禧繼續(xù)訓政，她從頤和園搬回紫禁城，每當上朝時，她便與光緒并排坐在大臣們面前，那道用于掩耳盜鈴的紗幕再也沒有出場的必要了。

臣工們奏對時，已然失去權柄的光緒默然無語，只有慈禧在滔滔不絕地發(fā)布最高指示。有時候慈禧似乎覺得皇帝也該說幾句，就用手肘推推光緒，光緒只得勉為其難地講幾句。

至于光緒的居所，則被慈禧搬遷到了位于南海的瀛臺上，這是一個三面環(huán)水的地方。這個天朝上國的天子，已經(jīng)被軟禁起來。一次，光緒閑逛到某太監(jiān)房中，看到幾案上有一本《三國演義》，光緒翻了幾頁，擲書長嘆：朕并不如漢獻帝也。

然而，即便比漢獻帝還傀儡，慈禧也不愿再看到光緒以人君的身份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打算行廢立之事。

要廢掉光緒，慈禧及手下智囊們的思路是向外界宣稱光緒身患得病，爾后天天偽造醫(yī)案，以便在適當?shù)臅r候，當光緒被干掉時，就對外宣稱他因病死亡。

在短暫執(zhí)政期間熱衷向西方學習的光緒，一向被洋人視為這個古老的、半開化的國家的開明人士。為此，當京城里風傳臉色蒼白的光緒極有可能被母后處死的消息時，西方使節(jié)紛紛出面警告，宣稱任何有關皇帝的不幸事件都將招致干預。

西方強大壓力下，朝廷不得不同意由一位法國醫(yī)生到宮中為光緒看病。這位法國醫(yī)生的宮中之行得出兩個結論：

其一，光緒還活著；

其二，光緒龍體有恙，但并沒什么要命的大病。

法國醫(yī)生的宮中之行無疑也意味著，通過制造假醫(yī)案，偽造皇帝身患重病再將其秘密處死的方案此路不通。

但獨裁者一旦決心要干的事，世界上很難有什么東西能使他回心轉(zhuǎn)意。慈禧旋即要求各省督撫對廢黜光緒的可行性發(fā)表意見。這些封疆大吏中，廣有聲望的兩江總督劉坤一堅決反對，他說了一句非常著名的話：“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難防?！?/p>

康梁變法失敗后逃往海外，兩人利用其巨大影響力，在海外辦報結社，倡導?；?，甚至密謀組織義勇將光緒救出紫禁城。這都使得慈禧既恨洋人對康梁亂黨的庇護，更恨康梁所要保護的光緒。

剛毅乃慈禧的紅人，此人到東南諸省巡查時，一邊大肆貪污受賄，“括千萬發(fā)于京師”，一邊搜集了大量康梁亂黨證據(jù)。這其中，就有梁啟超力詆慈禧的《清議報》，慈禧覽報大怒，更堅定了廢掉光緒的決心。

清朝在皇位的繼承法則上，與歷朝都有很大不同，那就是創(chuàng)始于雍政時期的秘密立儲。秘密立儲的方法是，皇帝當著總理事務王大臣的面，將事先秘密寫好的儲君名字放入錦匣之中，封存于乾清宮內(nèi)最高處的正大光明匾后。同時又另有一個備份，由皇帝隨身攜帶。

除了皇帝本人，再無他人知道儲君為誰。也就是說，自雍正朝以后，清朝不存在太子一說。但是，慈禧為了把光緒拉下皇位，不惜破壞祖制，她于已亥年末，密召多位朝廷重臣，商討立端王載漪之子溥俊為大阿哥，即太子。

這次密議的痕跡之明顯，以至于宮中打雜的蘇拉們也紛紛傳言：“今日換皇上矣?！边@一事件在歷史上稱為已亥建儲。

慈禧盡管在國內(nèi)處于權力金字塔的最頂層，但她對即將實施的廢立之事，洋人到底會持什么態(tài)度，也心存疑慮。為此，她令榮祿私下找到李鴻章，要求與洋人打交道多年的李鴻章出面，試探洋人態(tài)度。

李鴻章因甲午戰(zhàn)敗而代表清朝與日本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既不幸淪為民眾指斥的漢奸，也是朝廷決策失誤的替罪羊。此時，他被排擠在權力之外，閑居京郊賢良寺。

李鴻章向榮祿提出：我現(xiàn)在處于賦閑狀態(tài)，和西方使館沒有來往，如果任命我為總督，各國使節(jié)必然會來祝賀，到時，“當乘間詢之。”按《拳變余聞》的解釋，李鴻章提出外任總督，其實是這位晚清最重要的政治人物，深知慈禧一伙草率行廢立之事，必然會“京師生變”，出為總督，是其“思避之也?！?/p>

不久，李鴻章果然被任命為兩廣總督。各國使節(jié)前來祝賀時，李鴻章問道：我國現(xiàn)立大阿哥，行將為帝，君等入賀否？

各國使節(jié)的反應是：“皆言未洞內(nèi)情，不知所賀。惟今帝以二十余年君主，歷與我立約？將焉置之？”

李鴻章將各國不同意廢光緒立溥俊之意回報慈禧，慈禧“乃大恨”，認定這是洋人干涉天朝內(nèi)政，心里憋了一口惡氣。

比慈禧還要憤怒的則是載漪，原以為很快就會成為天子的老爹，庶料這些可惡的洋人竟然如此不給臉面，“乃極恨外人，思伺時報此仇。適義和團以滅洋為幟，載漪乃大喜?！?/p>

1900年1月7日，七十七歲高齡的李鴻章急匆匆地離開京城，前往廣州署理兩廣總督，如愿以償?shù)仉x開了他斷定即將會大亂的是非之地。

半個月后的1月24日，清廷正式宣布立十五歲的溥俊為大阿哥。消息傳出，舉國嘩然。上海電報局總辦、候補知府經(jīng)元善聯(lián)絡了1231名紳商聯(lián)名發(fā)表通電，反對朝廷立儲決定。

這些紳商中，包括蔡元培、黃炎培等人。經(jīng)元善的舉動引得朝廷大為惱怒，不僅抄了經(jīng)元善的家，還全國通緝經(jīng)元善。經(jīng)元善被迫流亡澳門。當清政府向葡萄牙提出引渡要求時，遭到葡方拒絕。

從甲午戰(zhàn)爭到義和團風潮，五年之間，這個帝國發(fā)生了一系列大事，而這些大事之間，其實都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正如親歷者惲毓鼎所說的那樣：“甲午之喪師，戊戌之變政，已亥之建儲，庚子之義和團，名雖四事，實一貫相生，必知此而后可論十年之朝局?！?/p>

8、

清政府對義和團的態(tài)度一直搖擺不定，不僅地方官員如此，中央政府亦如是。而就在他們時剿時撫，其實都沒有盡全力而是忙于廢立之事時，義和團已悄然作大作強。

可以說，如果沒有高層實力派人物的庇護、縱容甚至鼓動，我們很難想象，起自于草莽的義和團，竟然會升格為這個東方大帝國的國家行動。在民眾眼里，庚子年的民族英雄群像中，裕祿和剛毅是對義和團進入京津兩座大城市并漸成氣候的關鍵性人物。

裕祿乃滿州正白旗人，監(jiān)生出身而做到了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在封疆大吏中排名第一。直隸總督駐保定，天津則為其治下最重要城市，這里既是京師門戶，亦是華洋雜處的開埠口岸。

義和團天津方面的領袖為張德成和曹福田。張德成乃船工，曹福田系游勇，由此亦可略窺義和團的構成，確乎由最底層民眾所組成。

曹福田剛到天津時，為了顯示他神通廣大，就登上城樓問旁人租界在哪個方向？眾人回答說在東南方。曹福田即伏地向東南叩首，良久起身，告訴眾人說：洋樓毀矣。一會兒，東南方果然煙火燭天，眾人都驚悚不已，以為曹德成真的身藏神技。

其實，這種非常低劣的伎倆，甚至還不如陳勝吳廣的狐鳴魚書。但在一個狂熱的非常時期，人們發(fā)自內(nèi)心地期望某些旗幟性人物能夠擁有超人的本領，便不再去考究種種神跡的真實與否，而是樂于跟風樂于夸飾，集體成為曹大師們的狂熱粉絲。

非常有意思的是，與其他義和團首領逢洋必毀不同，曹福田對洋人生產(chǎn)的洋物，采取的是拿來主義。

曹福田喜歡騎一匹高頭大馬，戴一架水鏡眼鏡，嘴里叨著洋煙卷，長袍上系著紅帶子，腳登緞靴，身背快槍，腰挾小洋槍，手拿一根秫秸作指揮棒。

曹福田的室內(nèi)，高懸關公、趙云、二郎神和周倉的神像。這種令人莞爾的中西合璧，與其說他像一位群眾運動領袖，不如說更像以聽評書、看地方戲為主要知識積累的北方農(nóng)民臆想出來的舞臺形象。

張德成的總部設在天津郊外的獨流鎮(zhèn)。某天，他率眾繞鎮(zhèn)三周，以杖畫地，宣稱：“此一周土城，一周鐵城，一周銅城，洋人即來，無能越者?！?/p>

這種哄三歲小孩的鬼話，民眾居然深信不疑。其中，固有彼時民眾的蒙昧與無知，更多的卻是由那種宗教狂熱所激蕩的盲目崇拜。

不久，義和團抓住幾位清朝官員，張德成認為奇貨可居，便向這幾位官員自炫其術，并讓他們轉(zhuǎn)告總督裕祿，云只要給他二十萬兩餉銀，他就能夠滅洋。

這幾位官員回去一報告，裕祿亦深信不疑，并命張德成到天津面見。張德成對裕祿的命令很憤怒，“我又不是你手下官員，你憑什么用總督的威嚴來指示我？”

放在承平時代，一介草民無論如何不敢這樣和封疆大吏對話，但時勢不同了，何況在裕祿等人看來，義和團或許就是扶清滅洋的一根從天而降的救命稻草。這樣，裕祿命以八抬大轎將張德成抬進督府，并打開中門迎接，以平等的禮儀相見。

第二天，裕祿擺宴為張德成接風。席間，張德成忽然作沉睡狀，眾人呼之不應。半晌，他打了個哈欠起身，從衣袖里拿出大炮上的機管數(shù)根，并告訴眾人，剛才他的元神外出，從洋人的大炮里把這些東西竊來，現(xiàn)在洋人的大炮都是些破銅爛鐵了。對此，裕祿“深敬之”。

剛毅則是把義和團引入京師的始作俑者。當朝廷對義和團忽剿忽撫，卻無論剿還是撫都舉棋不定甚至朝令夕改時，剛毅是誘導朝廷從剿到撫直至依靠義和團對抗列強的重要人物。

庚子年夏，刑部尚書趙舒翹被朝廷派去考察義和團，朝廷出于洋人的巨大壓力，意圖讓趙告諭義和團的大師兄們，要求他們自行解散隊伍。

剛毅怕趙舒翹會傷害義和團的積極性，主動請求他也前去調(diào)研。調(diào)研后，剛毅在向慈禧復命時，“力言團民忠勇有神術，若倚以滅夷，夷必無幸?！?/p>

趙舒翹本是依靠剛毅才得以身居高位的，對剛毅的意圖心領神會，他“雖見拳民皆市井無賴、乞丐窮民，殊不足用”，但回京面見慈禧時，他也打心眼兒里明白，表面上想聽取實際情況的太后，其實也希望傳說中刀槍不入，撒豆成兵的義和團乃是活生生的現(xiàn)實。于是，趙“不以實對?！?/p>

就是在裕祿和剛毅這樣的高級官員對義和團的神化之下，一方面，義和團自我膨脹，一方面，義和團大批進京。

李鴻章疑懼過的京師將要大亂的預言終于變成現(xiàn)實。

通過剛毅的穿針引線，進入京師的義和團一部攜帶武器來到宮中，為慈禧等決策者表演了刀槍不入的“真功夫”。

眼見為實，慈禧或許真的相信這些和她一樣痛恨洋人的子民，真的有護佑這個國家的能力，誠如是，則他們不但不是擾亂地方的亂民，而是朝廷必須依靠的熱血民眾。

當慈禧下令包括宮女和太監(jiān)在內(nèi)的宮廷人員都向義和團的大師兄二師兄們練拳時，上行下效，王公大臣們也紛紛在家設壇，聘請拳民。

在這些達官貴人家的神龕上，原本供奉的是天地君親師，現(xiàn)在則加上了義和團崇拜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所謂神祗——這些神祗，從玉皇大帝到太上老君，從關云長到諸葛亮，從黃天霸到二郎神，全都一夜之間復活了，而當半數(shù)以上的政府正規(guī)軍也加入拳民組織時，兩者間也就沒有了天然的界限。

這個國家?guī)浊陙恚谝淮稳绱似占暗爻缟形湫g，人們渴望通過修練，能夠刀槍不入，能夠白日飛升，能夠把洋人和所有與洋人有關系的漢奸，統(tǒng)統(tǒng)斬盡殺絕。那時，太平盛世就會從天而降。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