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七歲的栓子提著竹簍跌進(jìn)山澗時(shí)，褲襠里還兜著三個(gè)野山梨。

他正要咧嘴哭，忽見崖洞深處兩點(diǎn)熒熒綠光——竟是窩沒睜眼的虎崽子！小家伙們正相互依偎在一起，發(fā)出 “嗚嗚” 的叫聲，模樣十分惹人憐愛。

"小花貓！"栓子把最胖那只塞進(jìn)竹簍，預(yù)備給自己當(dāng)個(gè)玩伴，剩下三只被他用石塊殘忍地砸得嗷嗷叫。

這憨娃邊砸邊念叨："爹說山貓多了搶食…"

很快，窩里的虎崽子們都相繼死去。

夕陽把山影拉得老長，栓子哼著歌兒下山，簍里虎崽啃著他偷藏的麥芽糖。

院門口繼母舉著搟面杖："死崽子又野哪去了？"

栓子撒腿往柴房跑，糖漬滴成線。

（二）

半夜柴垛"咔嚓"響，繼母舉燈一照，魂兒嚇飛半截——栓子摟著虎崽睡得香甜，那畜生正抱著他腳趾頭磨牙！

"作死的討債鬼！"搟面杖雨點(diǎn)般落下。

栓子嚇得渾身發(fā)抖，不敢隱瞞，只好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出來。

繼母聽后，氣得火冒三丈，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頓，嘴里還不停地罵著：“你個(gè)傻子，竟把老虎帶回家！這可是會吃人的猛獸啊！等它長大了，把我們?nèi)叶汲粤嗽趺崔k？”

虎崽被賣那日，老獵戶嘖嘖稱奇："這崽兒腦門帶王字，怕不是山神爺坐騎？"

栓子哭嚎著追出三里地，只見獵戶腰間虎崽尾巴尖一閃，混著糖渣的血滴在石板上，竟長出棵掛滿銅錢的怪樹。

（三）

轉(zhuǎn)眼，十八歲的栓子出落得劍眉星目，也到了該說親娶媳婦的年紀(jì)了。

明明樣貌不錯(cuò)，家里也還過得去，可愣是沒姑娘能瞧上。

媒婆進(jìn)門就犯癔癥："小相公這面相…像是廟里鎮(zhèn)山虎！"

王嬸更絕，瞥一眼就崴了腳："煞氣沖的！"

這日栓子砍柴遇著個(gè)俊秀"姑娘"，挎籃采藥的模樣比畫上仙女還俏。

他湊近搭話，"姑娘"轉(zhuǎn)身一笑露出喉結(jié)："兄臺，在下是男子。"

栓子耳根子燒紅，卻鬼使神差邀人游湖。

竹筏上那"男子"發(fā)絲拂過他脖頸，湖面忽起旋渦，筏底隱約現(xiàn)虎紋。

說是男子，可從長相到穿衣打扮樣樣都和女子一樣，連名字也是，叫做“阿嬌”。

兩人時(shí)而欣賞著周圍的美景，時(shí)而交談著彼此的生活趣事。

栓子發(fā)現(xiàn)，這個(gè)阿嬌不僅長得美麗動人，而且聰明伶俐，見解獨(dú)到，與自己十分投緣。

他們從詩詞歌賦談到家長里短，天南海北什么都聊，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不知不覺中，太陽漸漸西斜，可兩人都意猶未盡。

回到家后，栓子茶不思飯不想，滿腦子都是那個(gè)美麗的 “女子”。

他簡直是昏了頭，竟請來了媒婆，讓她去對方家里提親。一時(shí)間成了全村的笑柄。

可栓子卻毫不在意，跟入了魔一般非要跟阿嬌在一起，怎么也拉不回來。

（四）

"兒?。蓚€(gè)漢子成親要遭雷劈的！"繼母抱著祖宗牌位撞向花轎。

轎簾掀起，阿嬌的繡花鞋尖正踹在她顴骨上，金線勾的并蒂蓮硬生生踹成斷頭柳。

栓子掀蓋頭的手直哆嗦——昨夜阿嬌試嫁衣時(shí)，單手捏碎個(gè)玉鐲當(dāng)耳墜。

此刻紅燭搖曳，新娘子喉結(jié)隨笑聲滾動："相公，該飲合巹酒了。"

酒盞相碰的脆響里，忽聞窗外野貓叫春。

阿嬌柳眉倒豎，繡鞋"嗖"地飛出，把貓兒釘在槐樹上！

次日，天還沒大亮，栓子就被"咣當(dāng)"一聲嚇醒——新娘子正在院里劈柴。

只見她單手掄著磨盤大的斧頭，木屑飛濺如天女散花，碗口粗的槐樹"咔嚓"斷成兩截，驚得隔壁王嬸家的下蛋母雞當(dāng)場早產(chǎn)。

"娘子…這是劈柴還是拆房?。?栓子扒著門框哆嗦。

阿嬌回眸一笑，眼角眉梢還沾著木渣："相公要熬粥不？"

說著把斧頭往灶臺一丟，"咚"地砸穿鐵鍋。

繼母聞聲趕來，看見滿地碎鐵片，氣得直拍大腿："敗家媳婦！"

"婆母教訓(xùn)得是。"

阿嬌拎起水桶往井邊去，麻繩在她手里"嘎吱"慘叫，一桶水拎上來，井轱轆碎成八瓣。

栓子盯著滿地木頭渣子，突然覺得腿間發(fā)涼。

敬茶時(shí)，繼母想給她個(gè)下馬威，故意潑濕她裙角。

阿嬌笑盈盈接過茶壺，生生將銅壺嘴捏成麻花："婆母吃茶。"

繼母徹底閉了嘴，從此見她就繞道。

（五）

洗衣時(shí)，阿嬌把全家衣裳堆成小山。

"相公這袍子領(lǐng)口都磨破了。"

她兩手一扯，"刺啦"聲里夾著栓子的慘叫——新做的長衫變成露臍裝！

繼母的心肝寶貝綢緞襖更慘，阿嬌搓衣板一揮，"嘩啦"撕成兩片門簾。

老頭子藏在褲衩里的私房錢天女散花，被阿嬌當(dāng)柴火塞進(jìn)灶膛："正好添把火！"

當(dāng)日全村圍觀老趙家曬衣——破布條掛在竹竿上迎風(fēng)招展，活像城隍廟的招魂幡。

王叔磕著瓜子笑："這趙家媳婦，洗衣比土匪撕票還利索！"

秋收那日，阿嬌因栓子少盛半碗飯，掄起石磨砸穿三堵墻。

村里娃娃傳唱："栓子妻，母大蟲，一拳打穿南山松！"

臘月祭祖，她嫌香燭嗆鼻，竟把祖宗牌位當(dāng)柴燒。

（六）

老爺子六十大壽，阿嬌自薦掌勺。

糖醋魚被她摔出個(gè)"鯉魚躍龍門"，活魚在屋頂梁上撲騰三日。

賀壽的族老們筷子沒動，光看她徒手撕全羊——羊骨架抖落時(shí)，赫然拼成個(gè)虎頭形！

"妖…妖怪！"三叔公拐杖指天。

阿嬌媚眼如刀："老壽星玩骨牌不？"

羊椎骨"嘩啦"堆成牌九，幺雞牌面烙著虎爪印。

（七）

成親還不到三年，家里人接連暴斃，繼母臨終前不知想到什么，一直喃喃著"報(bào)應(yīng)""報(bào)應(yīng)"，斷氣的前一刻衣襟松開，胸口赫然三道陳年爪痕——正是當(dāng)年賣虎崽時(shí)被獵戶抓傷的！

栓子縮在墻角抖如篩糠。

阿嬌捏著他下巴逼視："當(dāng)年你殺我兄妹時(shí)，可想過今日？"

月圓夜，阿嬌化作吊睛白額虎，尾巴掃過處，當(dāng)年被賣的虎崽項(xiàng)圈叮當(dāng)響。

栓子癱在虎爪下，尿濕的褲襠結(jié)出冰碴："原是你…"

（八）

虎嘯震落檐上雪，阿嬌眼中恨意滔天："我本昆侖守山靈獸，你害我骨肉分離！"

說著亮出利爪，卻見栓子懷里掉出半塊麥芽糖——正是當(dāng)年喂虎崽的！

金光乍現(xiàn)，山神現(xiàn)形怒喝："孽畜！他雖有罪，卻存半分善念！"

虎爪距喉頭半寸處，栓子閉眼呢喃："小花貓…"

（尾）

十年后清明，獨(dú)居的栓子院中常聞虎嘯。

村童說夜半見美人騎虎巡山，口中哼唱："麥芽甜，虎崽憨，冤冤相報(bào)何時(shí)完…"

某日暴雨沖垮山廟，露出碑文：白虎女因私仇違天規(guī)，貶入輪回十世。

栓子摸著碑上爪痕，忽將供奉的麥芽糖撒向山澗。

是夜，百虎長嘯如泣，驚落滿山桃花。

暮年的栓子坐在山神廟門檻，忽然感覺有虎崽蹭他手心。

那虎額王字缺一角，正是當(dāng)年被賣時(shí)的傷疤。

栓子明白這是幻覺，便知自己大限已至，笑著咽了氣，手中麥芽糖化作琥珀。

從此獵戶不再進(jìn)山，說是聽見山風(fēng)里混著人語："小花貓，吃糖…"

而新婦們都開始供奉麥芽糖，求個(gè)姻緣別遇"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