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平按:本文系我為王文炳的詩集《流水之鑒》作的序,已刊四川日報。文炳系我老家富順的老朋友,交往三十幾年了。祝賀他。
我的老家富順,是一個因鹽設縣的小地方。說它小,是它只有區(qū)區(qū)一千多平方公里的土地和一百余萬人口。
地方雖小,富順才子之謂,至少在蜀中,可謂人盡皆知。區(qū)區(qū)彈丸之地,宋明以降,中進士者多達兩百余人,先后出過與楊慎等人合稱西蜀四大家的熊過,景泰十才子之一的晏鐸,戊戌六君子之一的劉光第等先賢。
以現(xiàn)當代來說,則李宗吾之雜文,宋育仁之思想,鄭誦先之書法,黎英海之音樂,張新泉之詩歌,均有登堂入室之影響。
尤為重要的是,在這種氣氛影響下,多少年來,富順人一直有崇尚文化的傳統(tǒng),文學青年總是一茬接一茬——我和王文炳兄,三十多年前,就是那一茬接一茬的文學青年中的其中一茬。
記憶中,曾經辦學于縣城西湖之濱的富順師范學校,雖然業(yè)已不存,但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從這里走出的文學青年卻多如過江之鯽。我熟悉的文友王文炳,便是當年富順師范那個以春芽命名的文學社成員之一。
從富順師范畢業(yè)后,文炳有過十余年的小學教師經歷。轉行之后,曾在黨委辦、鄉(xiāng)鎮(zhèn)服務多年,復又供職于黨委辦、政府辦和人大機關。盡管他的身份多次轉變,但我以為,他有兩點其實從來沒變。
第一點,是他為人的耿直。耿直是富順乃至川南一帶對一個人人品的最高評價。人耿直,意味著此人直率、性情,值得深交。而耿直的表現(xiàn),有時候,是在酒桌上。
我印象非常深的是,十多年前,我邀請了天全、江油、龍泉數(shù)地文友訪問富順??v談文學之余,不免把盞言歡。
席間,坐在另一桌的文炳過來敬酒,并與我旁邊的天全作家李存剛談得投機。于是,我看到文炳倒了一大杯白酒對存剛說,來,我們初次見面,干一個。
存剛爽快地舉起杯,兩人一起干了。文炳見狀,又倒了一大杯,對李存剛說,我們聊得開心,不如再干一杯。存剛已有八九分酒意,面帶難色,但還是舉起杯,遲疑著干了。
酒量其實不如存剛的文炳,依然一口干掉。之后,我看見他頗有幾分艱難地走到旁邊,我以為他會低頭狂吐,但他只喝了兩口水,便笑盈盈地向下一桌走去。
富順人在酒桌上的這種豪爽,于不喝酒的人看來,當然很不可理解。畢竟,欲知酒中意,勿與醒者言嘛。
這就好比我要說到的文炳一直沒變的第二點,那就是他對文學、對詩歌的熱愛。
在許多人看來——這許多人,一般而言,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少情懷,多功利,少浪漫,多實用——從王文炳一路的人生經歷來看,似乎完全犯不著把業(yè)余時間花在讀書寫作上。
但文炳不。或者說,如果像許多人設想的那樣做了,那就只有公務員王文炳,而沒有詩人王文炳了。
可喜的是,經過多年歲月打磨,文炳在具備一個稱職的公務員的A面時,他還有一個B面,那就是當代詩壇一位有特色、有探索的優(yōu)秀詩人。
文炳的詩作,此前,我只在朋友圈里偶爾讀到。那時,我對他的詩作的印象是:他的頗多作品,抒寫鄉(xiāng)情、鄉(xiāng)愁、鄉(xiāng)情,以及普通人人生中某個令他靈光乍現(xiàn)的片斷,這些詩大多較為平實、冷靜,有一種真實而溫暖的力量。
這一次,承他囑我作序之機,得以一窺全豹,并驗證了我此前對他詩歌的粗淺印象。要言之,這是一位兼具抒情色彩與理性思考的個性鮮明的詩人。
文炳把詩集命名為《流水之鑒》,集中不少篇什果然和流水、水,以及水的諸種形態(tài)有關,從而形成了一套獨特的隱喻系統(tǒng)。
《水知道答案》里的 “順風快遞” 是生活重壓下的精神突圍,《一條河的上游》中的湍流則是生命歷程的具象化呈現(xiàn)。
詩人善于捕捉水的不同形態(tài):“瀑布或者溪流,石頭與花朵 / 交替的時光”,通過靈動的詩行,將水的流動性與生命的永恒性巧妙勾連。這種對自然元素的深度挖掘,使他的詩歌具有了哲學思辨的維度。
事實上,無論在東方還是西方,于哲人而言,流水都曾引發(fā)過他們的高度關注與深度思索。
東方圣人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西方智者說,人不可能第二次踏進同一條河流。言殊意近,流水最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的就是流水一樣的時間。
作為萬物之靈長的人類,一旦落入時間的陷阱,就將在似水年華里度過短暫的一生——幸好,短暫的一生里,還有如夢的華章:
慢下來的流水,減去:沿途的喧囂
倒影中的塵埃,無人的渡口,以及礁石
和盤托出的秘密。上岸的蘆葦,用等號
指向白云,等待答案
與流水一樣,寄托了文炳詩情與思緒的還有石頭、老屋、軌道等一系列物什。在《半截墻壁》中,老屋的殘垣既是物理空間的遺存,更是記憶的容器:
逐漸地矮進了歷史——
腳步再輕些,別踩壞了童年;手
觸摸再柔一些,
劃出的傷口,會流出昨天的血跡。
而磚縫間的綠苔,雜草,爬山虎......
覆蓋著曾經的細節(jié),深埋的墻基
把漂泊的靈魂
藏在泥土的內心
至于石頭,它既是地理坐標,更是歷史見證者:“山崖上的臨空浩氣 / 與見多識廣的風 / 編織一條險峻的拋物線”;
至于星光,它見證了日常中的永恒:“路燈領著星星,照著夜攤 / 和另一邊的小書桌”;
至于軌道,它是詩人豐富情感的一根導線,是關于父愛的暗喻:“父親的軌道——以鋤頭和鐮刀的廉價車票/ 一輩子往返于太陽和月亮之間/ 為我攢夠一張綠皮火車票:/ 交給故鄉(xiāng)出發(fā)的那一對平行線”。
坦率地說,文炳專注新詩創(chuàng)作是近年的事,在詩壇上的名頭并不算響亮。但是就他的作品來說,其實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詩藝特色,其作品的深度、厚度與廣度,要超過許多詩壇上的知名人物。
——幸好我們知道,作品的優(yōu)劣與名氣的大小并無正比例關系。高手在民間,好詩也在民間。
如今,文炳快到退休之齡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正在到來。我想,以他對詩歌的虔誠和為人的實在,以及對虛名的淡薄,接下來的歲月里,他還有把詩寫得更加純熟的舞臺和空間。他一定能夠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時代,成為獨特的、不可替代的他自己。
我祝福并等待。
2025年3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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