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權這個事，3分天注定，7分靠打拼，剩下的90分你就沒有辦法了。

但凡充了會員的，最怕什么？

不外是高高興興來到健身房，卻發(fā)現(xiàn)大門緊閉，門上貼著一張蓋有紅色公章的A4紙。一張突如起來的閉店啟示，就如同一張符咒，將毫無準備的會員打個措手不及的同時，也帶走了消費者對所有儲值式消費的信任。

成立于 1996 年的威爾仕健身曾經(jīng)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健身房品牌，一度在全國擁有超過 180 多家門店，進入到 2024 年，威爾仕健身門店數(shù)量急劇下降。

2024 年 8 月，威爾仕健身北京英皇店貼出閉店通知，這是該品牌在北京第一家閉店的門店。就在三個月前，七七剛剛以 7500 元的價格，續(xù)簽了五年的會員合同。

“總在朋友圈同情別人的遭遇，這下輪到我去維權了。”小綠開始了漫長曲折的維權道路。以下是她的講述。

此地不宜久留

那天到了健身房，看到這張通知的時候，我嗅到了空氣里的危險氣味?！敖?jīng)營不善”，此地不宜久留。

我盤算著北京還有其他幾家健身房還在營業(yè)，不算全盤跑路，只要我維權有效及時，有很大贏面把自己的錢拿回來。

「閉店通知」

兩年前，我在威爾仕的操課教室認識了同齡的七七，我們一起上課、跳舞，下課一起喝咖啡逛街，這次年卡快到期，我倆毫不猶豫地續(xù)費了，為愛好，也為友情。

沒想到卻一腳踩空。

有人說過健身房是一門“對賭”的生意，會員賭健身房不跑，健身房賭會員不來。

我盤算著北京還有其他幾家健身房還在營業(yè)，不算全盤跑路，只要我維權有效及時，有很大贏面把自己的錢拿回來。

我們一天都沒有耽擱，馬上開始研究退卡退錢最有效的方法。

健身房的大姐們一馬當先沖在前面，態(tài)度火爆地跟前臺工作人員交涉。我擠不進去，準備等大姐們暫?；鹆Φ臅r候立刻沖上去補位，七七則社恐發(fā)作，只想找一個時間安靜地和工作人員講理。

但事實證明無論是吵架還是講理，在賬上早已空空如也的健身房這里，通通都沒有用。

留守的工作人員態(tài)度十分強硬，聲稱本市還有別的門店在運營，可以去其他門店，至于交通方不方便，那是你自己的問題。

“想退卡可以，在這里登記?！?/strong>前臺拿出一張 A4 紙讓我們填寫姓名、電話和訴求。那張表格上沒有公章，前臺把我們填好的表格收回去，夾在一大摞文件里，這事就算完了。

或者說，前臺能做的事，就算完了。

什么時候能退費、怎么退，沒有任何說法。

我們都知道，這筆錢大概很難順利要回來了。

「這家健身房位于北京 CBD 地區(qū)，風景也是其一大賣點」

健身房的會員們本就有不少群聊，教練之前用來發(fā)上課通知和課程結束后的合影，如今原地轉型為維權群，連拉人的動作都省了。

我和七七就此從“健身搭子”變成了“維權搭子”，一起有個商量。當時我們還沒發(fā)現(xiàn)，在維權的路上，有一個并肩作戰(zhàn)，彼此鼓勵安慰的同伴是多么重要。

搜索關鍵詞：健身房 跑路

雖然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種事，但我們都明白，要趁品牌還有門店在運營，抓緊時間退費。

從英皇店貼出閉店通知，到威爾仕健身在北京的 8 家門店全部關完，閉店的過程持續(xù)了大約四個多月。

期間，很多會員背起健身包，坐公交轉地鐵，到其他門店去鍛煉了。

「團體操課教室」

但是我去一次遠處的門店，往返需要花上一兩個小時甚至更久。堅持健身，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交通上一折騰，就難以為繼了。盡管那時候還有幾家門店在運營，但我和七七心知肚明，得抓緊時間了。

感謝網(wǎng)絡時代發(fā)達的社交媒體，我和七七邊搜索邊學習前人經(jīng)驗，理清了思路。

“健身房 跑路”的關鍵詞輸入搜索框，幾百條筆記一下子彈出來，小到如何查到起訴需要填寫的法人姓名、企業(yè)信用代碼等信息，大到維權全流程記錄，當然最多的還是如我們此時的狀態(tài)——“求助：xx 機構跑路了，卡里還有錢，怎么辦？”

研究下來，我們發(fā)現(xiàn) 12345 等投訴電話，都以調(diào)?；?qū)訛橹?。面對種種“職業(yè)閉店”套路，真正能替老百姓撐腰的，只有法院。

健身房一位大姐說，可以一起請律師起訴，大家平攤律師費。在七七的小紅書筆記評論區(qū)評，也有聞訊趕來的所謂律師，要加七七好友，給她發(fā)本律所的業(yè)績。

但律師費動輒幾千元，據(jù)說不管官司是否打贏，這筆錢都要出，就算幾個人分攤，價格依然昂貴。打工仔“90 后”在損失了 7000 元會員費以后，實在不愿意再掏出錢來請律師了。

我們決定自己來。

“民事起訴”，是法律賦予公民的權利，人人可以代表自己提起訴訟，不用請律師。線上提交材料立案。訴訟費也不貴，像我們這樣標的幾千元的案子，費用大概是幾十塊錢。

解題思路是有了，但這其中的艱難險阻一言難盡。

我們準備好了所有資料：電子版合同，付款記錄、身份證……然后打開電腦，在 Word 文檔里寫下了第一行字：

“民事起訴狀”。

接著就卡在了那里，我沒怎么思考，就打開了 AI，問它：“請幫我擬定一份民事起訴狀”

其實像我們這樣的訴求并不新鮮，網(wǎng)上早已有許多模版，AI 的回答也脫胎于此，總之就是一句話：“依葫蘆畫瓢。”

起訴狀寫好，下一步就是線上立案，可以在手機上找到 “人民法院在線服務北京”小程序，也可以打開網(wǎng)頁版“北京法院電子訴訟平臺”，按提示一步一步操作，上傳相關證據(jù)。

問題來了，小程序根本打不開，永遠轉圈圈。后來了解到是白天用戶太多，深夜才能絲滑打開。

下一步，就是填寫被告的各種信息。這時候也得善用搜索，搜索引擎或是 AI 大模型也不一定都是對的，需要注意信息鑒別。也是到這時候我才知道，被告公司不叫“威爾仕健身”。而是一個在北京注冊的咨詢公司。統(tǒng)一社會信用代碼、單位注冊地址、法定代表人姓名和聯(lián)系方式……這些都得一一查實，七七上網(wǎng)搜，我去線下問，最后我們靠天眼查和群友此前保存的健身房營業(yè)執(zhí)照照片，湊齊了信息，再一一填入對應的表單。

守了幾個晚上，其間幾次因為材料不全被打回來重新提交，終于把所有的起訴流程走完，頁面上顯示“資料通過”——打官司的漫漫長路，才剛剛鋪開。

一場曠日持久的“凌遲”

我和七七花了一周多的時間，分別成功提交起訴。但我們花了更長的時間等待。

2024 年 11 月，我們接到了朝陽法院打來的調(diào)解溝通電話，威爾仕方面認為這是會員單方面解約，提出只能退 70%的費用，需要扣除 30%的手續(xù)費。

我和七七糾結萬分，咬牙同意了這不合理的條件，接著，就是線上調(diào)解。在那場視頻會議里，法官、威爾仕法務代理和七七，協(xié)商好退款金額和退款時間，由法官出具法律文書，這場調(diào)解就完成了。

退款時間，是 4 個月以后，也就是 2025 年 3 月底。

不管七七如何據(jù)理力爭，這個時限都未能改變。

七七拿到了有法律效力的文書。而我，始終沒有等到后續(xù)的溝通電話，工作人員告訴我，威爾仕的法務離職了，你等著開庭吧。

我又陷入了黑洞一樣的等待。

眼看北京的威爾仕健身，一家接一家跑路了。

英皇店好歹出了個正經(jīng)的閉店通告，而悠唐店和合生匯店，今天說水管壞了，明天說維修暖氣，就是不開門。直到商場管理方出面，貼出威爾仕欠房租的公告，提醒會員及時維護自己的權益。

一個又一個壞消息，像一刀又一刀的凌遲，剜在我和七七、以及其他受害人心上。

在焦慮而痛苦的日子里，我和七七互相安慰，互相鼓勵，在白天一起吃飯，在深夜一起哭泣。睡前最后一條消息和睜眼第一條消息都是來自對方，我們痛恨威爾仕不講信譽，感慨維權的艱難，期冀法院抓緊時間。

2024 年 12 月，威爾仕健身在公眾號發(fā)布《威爾仕健身公告｜致廣大會員和合作伙伴》，稱“公司在持續(xù)優(yōu)化門店網(wǎng)絡，合并了部分門店，是正常的、積極的經(jīng)營調(diào)整，公司希望聚焦在更優(yōu)勢的門店服務好消費者?！?/p>

關于該品牌閉店的傳言也成為一個新聞事件，有不少媒體報道此事。

「威爾仕健身跑路新聞合集拼圖」

其中有一篇報道我印象深刻：

2016 年 12 月，貴人鳥宣布擬收購威爾仕，在貴人鳥擬收購威爾仕期間，收到上交所出具的《問詢函》，其中特提及，“預案披露，威康健身無土地使用權，僅有一處房產(chǎn)，門店經(jīng)營主要依賴租賃?！?br/>

彼時，貴人鳥回復稱，“從威康健身及其子公司現(xiàn)有租賃合同來看，威康健身及其子公司租賃房產(chǎn)的剩余租賃期限主要集中于5～8年，整體租賃期限較長，3年內(nèi)到期的租賃房產(chǎn)占比僅為14.41%，較長的租賃期限保證了經(jīng)營場所的持續(xù)運營。”

新聞里當時提到“5-8年”對應的，正好是 2021-2024 年。從后知后覺的視角看來，這場明星健身品牌突如其來的“大撤退”，其實早有端倪。

但普通消費者怎么可能有能力在每一筆消費之前，如記者或分析師一樣判斷商家的“跑路”風險？

半年的時間，從“要跑了”變成“徹底跑了”

蛇年春節(jié)過后，最后一家北京的威爾士健身也聯(lián)系不上了，沉寂了許久的各種微信群，又一次炸了鍋。

最大的群有 400 多個人，每天都有人在群里出主意，不外是親自到消協(xié)、體育局等管理部門去投訴、接龍打 12345 等等，還有人提議凌晨就起來打，也有人照辦。

同樣激動的還有不知道怎么混進來的其他健身房的銷售，律師，在群里瘋狂發(fā)廣告，想要將我們再“收割”一次。

最后，有個發(fā)言激進的小伙被請去“喝茶”，回來轉達給我們，核心信息是要用正確途徑解決問題，不要沖動走極端。

相關部門的回復幾乎都一模一樣：“建議走司法途徑”。

恍然大悟的大家，開始重走我和七七的這條路，開始有些笨拙地學習如何自助起訴。

這個時候，已經(jīng)跑在前面的我，還在等通知。

手握判決書的七七則在等錢。

3 月 31 日，七七沒有等來法院判給她的退款。

4 月，微信群里的大家陸續(xù)收到了法院傳票，通知開庭。

而我的訴訟不知被卡在了哪里。

一場拿不回錢的判決

七七又打開了小紅書，搜索“判決下來錢沒到賬怎么辦”。

我則開始給各級法院打電話，想搞清楚，為什么半年前就提交了材料，這次開庭卻沒有我。不知道這算幸運還是不幸，像我這樣的情況，社交媒體上也早已有詳細的記錄和攻略，我學著撥打 12368 司法服務熱線，數(shù)不清把我的情況說明了幾次，我才收到了這條說明短信：“承辦法官xx案件量太大，請耐心等待。”

放眼社交網(wǎng)絡，我的結論是：“這太正常了”。

這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專業(yè)人士將遭遇機構跑路之后如何維權的流程做成了一套課程，標價不到四十元，消費者可以自助下單，在線開始學習。

5 月 14 日，大群的朋友們開庭了。每個人都拿到了勝利的判決，但拿不回錢，威爾仕早已跑得人去樓空，法院也聯(lián)系不上了。

那個單獨請了律師的大姐，交了一筆律師費，但也一樣沒退款成功。

七七也得到了咨詢結果，“到期不打款，可以申請強制執(zhí)行，但要把起訴流程全部重頭走一遍，相當于第二個案子，不過也可能還是拿不回錢，現(xiàn)在對方已經(jīng)跑了?！?/p>

七七不準備再折騰了。

而直到今天，我還在等我的開庭通知。

我和七七算是這批受害者里，最早開始維權、也最積極的兩個人，也說不好一直被落下的我，和空歡喜一場的七七，到底哪個更倒霉。

“你從這件事里學到了什么嗎？”

威爾仕健身從 2024 年 9 月關閉第一家門店，陸續(xù)關店到 2025 年 2 月，半年的時間內(nèi)，它要跑了、它還沒跑遠、再到它徹底跑了……漸漸麻木的同時，我也放棄去追問，我們是不是真的沒有機會追回哪怕一點點損失？

如果說一代人有一代人的當要上，或許屬于我的，就是健身房跑路吧？

回顧這數(shù)月以來的遭遇，我和七七也在其中隱隱約約看到了“職業(yè)閉店人”的身影。

職業(yè)閉店人會協(xié)助商家提前更換法人代表、縮減注冊資本；接盤經(jīng)營不善的商家后，再以店慶、年終回饋等為借口，大肆促銷，收斂會員的錢財，最后溜之大吉，把債務留給沒有償還能力且不懼征信受損的“職業(yè)背債人”。

就在英皇店閉店前不久，威爾仕的北京公司變更了法人，打贏了官司的會員，最終也幾乎拿不回一分錢。

2025 年 5 月 1 日，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預付式消費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正式實施，保護消費者權益，嚴懲卷款跑路。預付費，就是消費者用當下的信任兌換商家的未來承諾，越來越完善的法律法規(guī)，會保護消費者的合法權益。

但此時的我們，還沒有產(chǎn)生出辦下一張卡的勇氣。

我們只是將親身經(jīng)歷分享給親朋好友，提醒大家千萬不要隨便辦卡。最近一位同事遭遇辦儲值卡的餐廳跑路，在我的幫助下，他成功起訴了餐廳。

接下來，祝他好運。

此外，我們也總結出了一套“辦卡避坑”經(jīng)驗，“當你所在的健身房/培訓機構出現(xiàn)以下跡象中的一種或幾種，請警惕”

1. 突然推出折扣力度大、耗卡時間長的促銷套餐。

當時倆人就是貪圖均價便宜，一口氣辦了5年的卡，還有會員被忽悠辦了10年卡甚至終身卡。最后才發(fā)現(xiàn)“時長”根本是一場騙局。建議大家辦卡不要超過一年。

2. 團課縮水，熟悉的教練請假或離職

這是知道內(nèi)幕的人在提前撤退！

除了消費者，工作人員和教練也可能是受害者，停發(fā)或遲發(fā)工資，延遲繳納社?！际窍M者接觸不到的“跑路”預兆。

3. 硬件損壞無人維修。

包括但不限于器械壞了一直沒人維修，吹風機消失，廁紙沒有及時補上新的……資金鏈斷裂之后，一切需要付出現(xiàn)金的事項都會停擺

4. 各種原因暫停營業(yè)。

什么修暖氣修水管消防檢查，都是借口，一家店不打開門來做生意，一定是出了大問題。

最后，一定要在辦卡付錢之前拍下健身房懸掛的營業(yè)執(zhí)照，法人跑路后這是唯一線索，起訴的時候用得著，就不用去費力搞天眼查了。

以上這些坑，都是我們親自踩過了一遍的。

這其中，如果說消費者真的做錯了什么，那就是不該輕信天長地久的諾言吧。

—@人間像素—

作者：糖心風暴sweetie

編輯：唐云路

排版：Alice

R E N J I A N X I A N G S U

征 稿 啟 事

有人說，普通人往往很難成為自己沒見過的人，但在自己看來平平無奇的經(jīng)驗、故事，也可能在別人的生活里埋下一顆種子。

「人間像素」歡迎你投稿，記錄你對生活的觀察或見解?？梢允遣粸榇蟊娏私獾穆殬I(yè)，或是當下有代表性的生活狀態(tài)，抑或是親歷某個人生重大事件的過程與心聲，期待看到屬于普通人的、熱氣騰騰的生活。

原創(chuàng)要求：請作者保證投稿作品為自己的原創(chuàng)作品，未在任何公眾平臺（包括個人公眾號）發(fā)布過。作品（包括圖片）不含任何偽造、抄襲、洗稿及其他侵犯他人財產(chǎn)權、肖像權、知識產(chǎn)權問題，不涉及國家機密及他人商業(yè)秘密。若作品發(fā)生侵權或泄密問題，一切責任由作者自負。

投稿請至：renjianxiangsu@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