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立秋。時節(jié)的流轉(zhuǎn)藏在茭白的脆嫩、菱角的清甜、晚風(fēng)的微涼里，等著有心人俯身撿拾。

時至末伏，從節(jié)令言已是夏杪，偶見草木黃落，天色亦有清朗秋意。但江南暑熱尤甚，申城街巷間，法桐葉隙篩下的光斑似灼熱碎金，彌留的夏蟬鳴聲如沸。不久后，青綠寒蟬將接力登上枝頭，振動腹基部瓣膜完成此季生命輪回的絕響。

雨是明顯不同了，再不似盛夏那般倏忽暴烈，柔緩連綿如情人思念的訴語。雨霽時分，忽而大風(fēng)吹來，淋濕的裸露肌膚不由自主打個激靈，方才確認(rèn)秋當(dāng)真要來了。

立秋為秋季之始，《管子》載：“秋者陰氣始下，故萬物收�！贝撕笫顭岷疀鼋惶妫庩柣マD(zhuǎn)，生命也隨之呈現(xiàn)陽消陰長的狀態(tài)。民間有“秋后一伏熱死人”的說法，一般而言，立秋后的第一個庚日便是末伏開始。故而中醫(yī)將立秋至秋分前的時段稱為“長夏”，待到白露節(jié)氣后才能享受真正的秋高氣爽。

江南初秋，是水生植物豐收的時節(jié)。去青浦散心，近練塘古鎮(zhèn)入口的路旁，隔幾百米便見有成捆茭白售賣。細挺如筍、盈潤如玉，甚是喜人。想起多年前的初夏，首來練塘，途經(jīng)大片翠波蕩漾的茭白田。邀我來講座的大學(xué)生村官一雄介紹說，這是當(dāng)?shù)刈钪霓r(nóng)產(chǎn)品，歡迎秋季再來體驗茭白節(jié)。

茭白古名“菰”，唐以前被當(dāng)作糧食栽培，人們原先吃的是種子，叫“菰米”�！吨芏Y·天官·膳夫》載：“凡王之饋，食用六谷”。東漢鄭玄注“六谷：稌、黍、稷、粱、麥、菰。菰，雕胡也”。而北方長大的我是來到江南，品嘗了用茭白烹飪的菜肴后，才曉得過去在古詩詞中常見的“雕胡飯”原來是茭白植株的種子。李太白游五松山，借宿于農(nóng)婦荀媼家，受到熱情款待，后有感而作的詩中寫道：“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杜工部晚年貧病交加時，也曾寫過“滑憶雕胡飯，香聞錦帶羹”之句。令詩仙、詩圣都念念不忘的菰米是何滋味我不曾嘗過，但因感染黑粉菌而使嫩莖膨大形成的茭白，如今卻是最常見的水生蔬菜。雖說由于大棚種植技術(shù)普及，如今從夏至冬都能吃到茭白，但露天塘養(yǎng)、秋季出產(chǎn)的才順時應(yīng)季。宋代理學(xué)家劉子翚贊秋茭白曰：“秋風(fēng)吹折碧，削玉如芳根�！�

入古鎮(zhèn)菜場，見青菱滿簍、紅菱盈筐。賣菱阿婆手中銀刀輕旋，瑩白菱肉如精巧珠寶玲瓏墜入瓷盆。一旁小孫兒趁奶奶不留神，拈一只大嚼，阿婆笑嗔，招徠顧客道：“鮮菱角，清炒脆嫩、燉湯粉糯呀……”些微裹著濕潤河泥的蓮藕，豐腴若嬰兒手臂，一位穿旗袍的大姐精挑細選了兩截，跟攤主笑道：“嫩藕切薄片冰鎮(zhèn)做冷碟，老藕與肋排煨湯放枸杞，給家人貼秋膘�！�

貼秋膘是流傳已久的立秋民俗。中醫(yī)有“疰夏”之說、俗稱“苦夏”，指暑濕侵?jǐn)_、困阻脾胃，或暑熱耗傷正氣，典型癥狀為倦怠、煩躁、胃口差。人體因此消瘦，立秋后天氣轉(zhuǎn)涼，食欲恢復(fù)，便要吃點好的補養(yǎng)。古代平民生活條件有限，日常飲食匱乏，貼秋膘首選是富含脂肪的肉類。但將此習(xí)俗置于當(dāng)下理解，“貼”的不應(yīng)是肥肉，而是人體的精力與能量。立秋時節(jié)，暑熱尤盛、秋涼已生，養(yǎng)生既要延續(xù)夏的健脾祛濕，又要兼顧秋的潤燥滋陰。蓮藕肋排湯開胃涼血、補中益氣，正契合此季庖廚要旨。一路行來，見諸多時令蔬果，如芋艿、山藥、茄子、秋葵、葡萄、雪梨等，皆為立秋滋養(yǎng)佳物。

暮色四合，遇一爿小店，竹簾木椅，掛了赤豆湯的招牌。想起立秋另一項民俗“咬秋”，也稱“啃秋”。江南“咬秋”常以吃西瓜、秋桃為主。清人顧祿在《清嘉錄》中記載，立秋日，蘇州人要用西瓜祭祀祖先，互饋親友，此時的西瓜稱“立秋西瓜”。但立秋后氣溫日降，脾胃虛弱者就不宜再多食寒涼之物。唐宋時的“咬秋”更重頤養(yǎng)，藥王孫思邈所著的《千金月令》載：“立秋日，取赤小豆，男女各吞七粒，令人終歲無病�！边@雖屬取意祈福，但赤小豆確能滋養(yǎng)心血、健脾祛濕，極宜此季飲用。遂進店坐定，叫一碗來嘗。

老板娘以木托盤端來一盞粗瓷小碗，湯水中混雜著潔白薏米，入口甘潤、多飲不膩。少頃，老板又送來一只小碟，盛有冒著熱氣的粉、白糕點兩塊�！皣L嘗我們自家新糯米做的焋糕，不要錢，歡迎再來！”

興盡而歸，夜色如淡墨落宣，徐徐泅染，街燈漸亮，馬頭墻畔凌霄、木槿爭艷。溶溶月光、泠泠清風(fēng)，過小橋、穿竹徑，我不曾飲酒卻已微醺。只因在半日間，于日常生活最細微處、以身心為錨點，領(lǐng)略了時節(jié)流轉(zhuǎn)的深意，初品了立秋的絕妙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