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八月八日,我的生辰。
這日子多像黑塞在《悉達多》里說的“存在本身即是謎語”。兩個渾圓的8在日歷上相擁,恍若鋼琴鍵上躍動的雙八度,將時光泛起金色的漣漪。草木瘋長如莫奈打翻的顏料罐,而我被命運安排在盛夏時刻降生——被一束反復折疊的光所照亮。
貝拉演奏《梁?!飞虾|方藝術(shù)中心
在猶太古老歷法的天幕上,這個日子總縈繞著光明節(jié)的氤氳,那是馬加比義士高舉反抗的火把后,圣殿里殘存的一盞燈油,本只夠點燃一日,卻奇跡般燎原成八晝夜不滅的星辰。那團躍動的光在時間巖石上刻著最古老的啟示:縱使天地浸入深潭,燭火仍能穿透時空;而在東方故土,這個日子承載著稼穡豐稔、月圓人滿的古老祝禱。一個誕生在光焰極盛時刻的靈魂,注定要在最幽邃的迷宮中尋找自己的出口。
六歲那年的嚴冬,我裹在母親少女時代的綢緞棉襖里,隨她踏上開往加格達奇的綠皮火車。車廂里蒸騰著煤煙與燒雞的氣味,我無數(shù)次伸出凍紅的小指,在空中勾勒無形的五線譜。母親合上《靜靜的頓河》,窗外飛雪將她映照得宛如電影里的公主。她忽然輕笑:“你這是在彈琴嗎?”
“不,媽媽?!蔽液侵讱猓拔以诰毩曋笓],見到爸爸時他一定會唱歌。”
寒假結(jié)束回到上海,走進外公石庫門家里,那張霸氣十足的紅木八仙桌頓成了陪襯,在它旁邊是一架亞麻色的三角鋼琴,如一位初來乍到的沉默巨人。外公微笑著遞來熱茶:“以后它就是你的朋友,你開心時它會歌唱,哭泣時它會安慰你……”
“它能陪我多久?”我踮腳撫過琴蓋。
“久到我已不在,而你當了奶奶......”外公笑著說。
“不,我不要它陪!我要外公陪我長大,我不要當奶奶……”我滾燙的眼淚落在斑駁的琴鍵上,在模糊的視線下一雙小手有力地震響著琴音,驚飛了窗外的小鳥……
我最愛的外公確實陪了我很長的時光,從我的童年,一直到我孩子的童年。直到他說:“原諒外公,我實在撐不到你當奶奶的一天了……”
作家貝拉
琴鍵上永遠留下了外公的余溫。之后無論走到哪里,鋼琴于我如同書一般不可或缺。當琴鍵的叩擊聲化作稀薄的空氣,我便把旋律埋進小說的土壤,讓它們在文字里生根發(fā)芽。文學啊,原是神明遺落在塵世的一本五線譜。
記得7年前生日那夜,我穿越半個地球回到多倫多母親身邊。滿屋的向日葵在梵高的畫框里燃燒,“愿陽光灑滿你的旅程,愿你比五歲時更想擁抱星辰?!蹦赣H寫在卡片上的英文寄語,比聶魯達的詩更浪漫。我的孩子用法語在外婆耳邊低語:“Elle gardait dans l’ame une étoile du matin, malgré les années qui passaient ”(任憑歲月流逝,她靈魂中始終閃耀著一顆晨星)
最懂我的終究是血脈相通的親人。是的,在我靈魂的巴洛克式穹頂下,永遠住著揣懷表的愛麗絲——她的眼眸棲居著未著陸的云雀,倔強如西西弗斯披著的星光。我可能生來就是被文字選中的女主角,在巴爾扎克的舞會與托爾斯泰的草場間,總能看到自己青春的倒影。此生執(zhí)迷于所有世界名著里的愛情,它既是《茶花女》信箋上干涸的淚痕,也是《呼嘯山莊》荒野里燃燒的十字架。而我要找尋的文學母語始終懸在唇齒之外,它絕非任何詞典里沉睡的單詞,而是肖邦夜曲中左手的痛苦低音與右手的光明顫音組成的二重奏。文學技巧與語法于我如霧中迷宮,真理卻總在荒原盡頭亮成北極星。
那個駐扎在我靈魂深處的小女孩,永遠倔強如初生的幼鹿。她的瞳仁里閃爍著沖破苦難的火光與故鄉(xiāng)的歷史磚石。她擁抱破碎的光,每當她在夢境中抬起稚嫩的臉龐發(fā)問:“你仍相信嗎?”我總以溫柔的手指,為她整理好那顆被淚水打歪的蝴蝶結(jié)。
貝拉成英文媒體封面人物
這八十八枚星辰排布的航海軌跡,已成為我跳動的心臟。幾架置放于世界各處陪伴經(jīng)年的舊鋼琴,以沉默的姿態(tài)鋪展成遼闊的音域。當最后一個音符在塵埃中安眠,我聽見外婆的聲音如裹著天鵝絨的月光:“甚好,孩子,你的靈魂已被星輝祝福......”
“寫作是為了什么?”
每當小女孩這樣發(fā)問,沉默便如暮色降臨。直到我輕聲回答:是為那些被歷史掩埋的平凡靈魂。
“你為什么總是寫苦難?”?“我并不寫苦難,我寫的是人們?nèi)绾卧诳嚯y中唱歌?!比缃裎胰詧?zhí)著書寫她眸中的晨星,父親的身影永遠佇立在夢的邊境。這些靜默的守護,恰似鋼琴踏板上的延音,托舉著那個永遠踮著腳尖的女孩——她稚嫩的手指勉強夠到C大調(diào),卻不知自己按下的可能是整個世界都能聽見的琴鍵……
托馬斯·曼曾說:每個人命中都有架專為你而鳴的琴。我終是尋到了它。文學本就是宿命的注定:我不懂何為文學的深奧,但當她在琴鍵上按下顫抖的手指,虹口石庫門屋檐的雨滴,竟驟然如歌般流淌起來……
外媒報道貝拉
而我生命的起點——八月八日,宛如宇宙的隱喻:一個書寫寒夜的人于盛夏降生。這或許正是我如此深愛古典音樂的緣由。黑白琴鍵,不僅是聲音的載體,更是倫理的符號:在對立的黑與白之間,充盈著細膩的灰音、悅耳的和弦與微妙的顫音。
正如人性從不非黑即白,歷史也從不以單一語言與單一視角敘述。我的文字,是琴弦下的低音,微弱而不屈。寫作是回家的歸途,是追尋母親的聲音、是找到自我的影子以及人類彼此相連的甬道。
我的生命終究嫁與了八八永恒的盛夏。今天是我的生辰。無需宴席,也遠離浮華,只想靜坐琴前,在夏夜的微風中為自己演奏肖邦的《離別曲》,獻給我摯愛的母親、我筆下的亡靈、我未曾謀面的讀者,以及那位如星辰般勇敢無畏的小女孩。
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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