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北方
1
1978 年的中元節(jié),長山村的望月湖飄著層薄霧。更夫老李頭提著馬燈繞湖而行,忽聞湖心傳來 "嘩啦" 水聲 —— 那是張老師犧牲后的第三十四天,湖面本該只有晚風吹過蘆葦?shù)?"沙沙" 聲。
他瞇起老花眼,看見霧里浮著盞荷燈,燈芯是支紅蠟燭,映得荷葉邊緣泛著金邊。荷燈順著水流漂向岸邊,在他腳邊打了個轉(zhuǎn),燭火突然 "噗" 地跳了下,照出水面上的字:"三年級的算術課,還沒講完"。
老李頭手里的馬燈 "哐當" 掉在地上,燈油潑在青草上,冒出股白煙。他這才想起,張老師溺亡那天,也是這樣的霧夜,三個學生在湖里撲騰,張老師跳進水里時,岸邊的野荷花突然全開了,粉白的花瓣沾著星光,像無數(shù)只舉著的手。
2
張老師來長山小學的那年,才二十出頭。他背著個藍布包袱,里面除了課本,還有半袋紅糖 —— 那是他從縣城供銷社換來的,給班里營養(yǎng)不良的學生補身子。
"張老師的手像有 magic(魔力)。" 村里的娃子都這么說。三年級的二丫娘死得早,總在課堂上餓哭,張老師每天早上都在她課桌洞里塞個烤紅薯,紅薯皮上總畫著個笑臉;四年級的狗剩腿有殘疾,張老師每天背他過河上學,褲腳常年是濕的,太陽一曬,泛出層白花花的鹽霜。
他住的教工宿舍,窗戶總透著光。深夜路過的村民說,??匆娝吭诿河蜔粝屡淖鳂I(yè),窗臺上擺著個玻璃瓶,里面養(yǎng)著從望月湖撈的水草,水草上系著根紅繩,繩頭綁著塊鵝卵石 —— 那是他剛來時,救起個落水的放牛娃,娃子娘硬塞給他的,說 "能鎮(zhèn)水邪"。
出事前三天,張老師給四年級講《為人民服務》。講到 "人固有一死" 時,窗外的老槐樹突然落下片葉子,正好落在狗剩的課本上,葉尖指著 "重于泰山" 四個字。他當時笑著說:"咱們教書的,能讓娃子們走出大山,就不算白活。"
3
那年暑假來得早,蟬剛在柳樹上叫第一聲,四年級的三個皮猴就沒影了。二丫舉著塊掰了半塊的玉米餅子沖進辦公室:"張老師,狗剩他們說去望月湖摸魚!"
張老師的鋼筆 "啪" 地掉在教案本上,墨水暈開,把 "期末考試范圍" 四個字泡成了黑團。他抓起草帽就往外跑,路過操場時,踢翻了自己曬的紅薯干,那些切成片的紅薯滾落在地,像串小小的紅燈籠。
望月湖的水是出了名的涼,據(jù)說底下通著山泉,三伏天也能凍得人抽筋。張老師趕到時,只見狗剩在水里一沉一浮,另外兩個娃子抱著塊露出水面的枯木,哭喊著快沒力氣了。
"抓緊我的手!" 他跳進水里,先把離岸邊最近的兩個娃子推上岸,轉(zhuǎn)身去撈狗剩時,腳下突然被什么東西纏住 —— 后來撈尸的村民說,是湖里的水草,可那水草纏得太規(guī)整,像有人在水底攥著繩頭。
"老師!" 狗剩在他懷里掙扎,看見張老師的頭發(fā)里冒出氣泡,眼睛卻一直盯著岸邊,"您看,荷花......"
岸邊的野荷花不知何時全開了,粉白的花瓣在風里搖,像無數(shù)只手在招手。張老師最后推了狗剩一把,自己沉了下去,水面上冒了串氣泡,氣泡炸開的地方,開出朵最大的荷花,花瓣上沾著根藍布紐扣 —— 那是他襯衫上的,早上給二丫擦眼淚時還好好的。
4
出殯那天,全村的娃子都來了。二丫捧著束野菊花,花瓣上還沾著露水,說是凌晨去湖邊采的,看見湖里有個穿白襯衫的影子,幫她摘了最大的一朵。
第七天夜里,老李頭的梆子剛敲過三更,就看見學校的教室亮著燈。長山小學的電線是臨時拉的,晚上從不敢開燈,怕跳閘,可那燈光白得發(fā)亮,連窗紙上的破洞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揣著個桃木樁子(村里老人說能辟邪),一步步挪到教室后窗。窗戶沒關,里面的景象讓他頭發(fā)直豎 —— 張老師站在講臺上,手里捏著半截粉筆,正在黑板上寫 "除法豎式",粉筆劃過黑板的 "沙沙" 聲,在空教室里蕩來蕩去。
"張、張老師?" 老李頭的聲音發(fā)顫,手里的桃木樁子掉在地上。
張老師轉(zhuǎn)過身,臉上帶著笑,和活著時一模一樣,只是衣服上還滴著水,腳下的地面洇出片濕痕。"李大爺," 他指了指黑板,"這道題講了三遍,狗剩還是錯,我再講最后一次。"
老李頭突然發(fā)現(xiàn),黑板旁邊的墻上,貼著張考勤表,三個溺亡學生的名字后面,都畫著紅勾,像是剛打過卡。而張老師的教案本攤在講桌上,翻開的那頁,正好是他沒講完的《為人民服務》,頁邊空白處,用紅粉筆寫著 "二丫的紅糖,狗剩的拐杖,三娃的課本......"
"您、您不是......" 老李頭的牙直打顫。
張老師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忽然笑了:"湖里的老神仙說,我還有三堂課沒講完,講完了才能走。" 他指著窗外,"您看,望月湖的荷燈,正照著路呢。"
老李頭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月光下的湖面,漂著無數(shù)盞荷燈,從湖心一直連到學校門口,像條發(fā)光的路。
5
老李頭被嚇得大病一場,躺在床上胡話連篇,總說聽見粉筆寫字的聲音。村醫(yī)來看過,找不出病因,最后是狗剩他娘,從望月湖采了把帶露的荷花,放在老李頭床頭,說:"張老師不是惡鬼,是放不下娃子們。"
說來也怪,荷花剛擺上,老李頭就不哆嗦了,只是醒來后,再也不敢當夜更夫。有人說他是被嚇破了膽,可三娃他爹夜里去湖邊打魚,卻看見教室的燈亮到五更,黑板上的字被露水打濕,暈成一片,像有人用眼淚擦過。
三個月后,縣教育局的人來慰問,帶來了撫恤金,也帶來個怪事:張老師的檔案里,夾著片干荷花,花瓣上的紋路,正好組成 "長山" 兩個字。而他犧牲那天,縣城的照相館突然收到張照片,是張老師站在望月湖邊的合影,身邊圍著三個笑哈哈的娃子 —— 正是那三個溺水的學生,可那天他們明明在湖里掙扎,誰也沒帶相機。
更奇的是,第二年春天,望月湖的冰剛化,岸邊就冒出片新荷,長得比往年密,花期也長,直到深秋還開著。二丫說,她看見張老師在荷葉上批改作業(yè),筆尖沾著湖水,寫出來的字會發(fā)光,照得湖里的魚都聚過來。
6
老李頭后來被女兒接到省城,臨走前,特意去教室看了看。黑板上的 "除法豎式" 還在,只是被歲月磨得淡了,墻角的粉筆盒里,不知何時多了根紅粉筆,筆桿上刻著個 "張" 字。
他在省城的醫(yī)院里,總做同一個夢:張老師站在講臺上,窗外的荷燈飄進來,落在每個空座位上,變成娃子們的笑臉。張老師轉(zhuǎn)過身,手里的粉筆變成了荷花,說:"李大爺,這堂課,得講到娃子們都走出大山。"
1985 年,長山村出了第一個大學生,是狗剩。他去縣城上火車那天,特意繞到望月湖,看見湖里漂著盞荷燈,燈芯上的紅蠟燭,燒了二十年,還沒滅。
如今的長山小學,早蓋成了新教學樓,可老教室還留著,成了村里的紀念館。黑板上,張老師寫的 "為人民服務" 被玻璃罩著,每年中元節(jié),總會有人看見玻璃上凝著層水汽,像剛擦過的樣子。
而望月湖的荷花開得一年比一年旺。有外地來的攝影師說,月圓之夜,能在荷葉上看到個穿白襯衫的影子,正給水里的魚講算術題,魚群聚在他腳邊,吐出的泡泡,在水面拼出 "老師" 兩個字。
長山村的老人都說,張老師沒走,他只是換了個講臺,把課堂搬進了望月湖。那些荷花是他的學生,那些荷燈是他的粉筆,只要還有一個娃子想讀書,他的課,就永遠不會下課。
就像他教案本最后一頁寫的:"教育不是注滿一桶水,而是點燃一把火。" 那把火,在望月湖的荷燈里,在老教室的黑板上,在每個走出大山的娃子心里,燒了一年又一年,亮得像永不熄滅的星辰。
作者:北方 原名 劉永生 從小酷愛文字的他,曾在媒體做記者十余年。新聞、小說、故事、詩歌等作品在國內(nèi)報刊發(fā)表。聲明:文中人物屬化名、圖片與文章內(nèi)容無關。本文為作者授權刊發(fā),如轉(zhuǎn)載,請聯(lián)系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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