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家溝藏在連綿的群山之中,村中不過百來戶人家,大多姓趙。趙二爺年輕時是個走南闖北的貨郎,見識廣,心眼好。那年初冬,他在外鄉(xiāng)賣貨歸來,天色已晚,山路難行,偏又飄起了雪花。走到老鴉嶺下,忽見雪地里蜷著個人影,走近一看,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道,衣衫單薄,已凍得嘴唇發(fā)紫。
趙二爺連忙將老道扶起,把自己帶的干糧和熱水喂給他。老道緩過氣來,卻仍虛弱不堪。趙二爺二話不說,將老道背起,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走了十多里路,回到自家,讓妻子熬了姜湯,又騰出炕頭讓老道休養(yǎng)。
老道在趙家住了七日,每日只是靜坐調(diào)息。趙二爺從不打聽老道來歷,只是好生照料。第七日夜里,老道將趙二爺叫到院中,月光如水,灑在積雪上,泛著幽幽藍光。
“趙善人,你救我一命,貧道無以為報,唯有一套針法,可治邪病,你若愿學,我便傳授于你?!崩系谰従徴f道。
趙二爺本欲推辭,但見老道目光炯炯,不似玩笑,便恭敬應下。
老道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展開來,里面是十三根長短不一的銀針,最長的足有七寸,最短的僅如麥芒。老道說這針法名為“渡厄十三針”,專治各種邪病癔癥,但再三叮囑:“萬事不可做盡,話不可說滿,針不可扎全。十三針盡出,必損陰德,禍及子孫?!?/p>
趙二爺天資聰穎,又心細如發(fā),不過月余,便將那針法學得純熟。老道見他已經(jīng)掌握,便在一個清晨不辭而別,只留下那套銀針和一句箴言:“針能渡人,亦能損己,慎之慎之?!?/p>
自此,趙二爺在趙家溝成了個特殊的存在。誰家孩子夜啼不止,誰家老人突然胡言亂語,只要請趙二爺去看看,幾針下去,多半能好。趙二爺行醫(yī)有自己規(guī)矩:不收重禮,不夸海口,不下全針。幾十年過去,趙二爺成了趙二爺,頭發(fā)花白了,腰背微駝了,但那手針法卻越發(fā)精妙。
這年夏天,趙二爺?shù)膶O子小寶剛滿六歲,淘氣得像只小猴。那日下午,小寶在村口老槐樹下玩耍,不知從哪踢出個倒扣的粗瓷飯碗,里面盛的半碗米飯和紙錢撒了一地。小寶覺得好玩,還用腳去踩那些紙錢。
不到天黑,小寶就發(fā)起高燒,昏睡不醒,嘴里嘟囔著誰也聽不懂的話。趙二爺?shù)膬鹤蛹钡脠F團轉,趕忙請老父親來看。
趙二爺一看孫子面色青白,印堂發(fā)黑,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他先讓兒子備了香燭紙錢,到村口老槐樹下賠罪。可是香點不著,紙燒不盡,明顯是對方不肯和解。
回到屋里,趙二爺取出銀針,對著小寶的中指扎下一針,溫言勸道:“孩子無知,沖撞了您老,有什么要求您盡管提,我們一定辦到。”
誰知小寶突然睜開眼,朝他詭異地一笑,那笑容全然不似六歲孩童。趙二爺心中一凜,知道這是遇上難纏的主了。他不再多言,接連四下針,分別扎在小寶的四肢上。
小寶的身體開始劇烈顫抖,發(fā)出尖細刺耳的嚎叫,那聲音聽得人頭皮發(fā)麻。趙二爺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手下第六針竟然偏了半分。他穩(wěn)住心神,深吸一口氣,重新下針。這一針下去,小寶的慘叫聲戛然而止,昏睡過去,呼吸漸漸平穩(wěn)。
趙二爺擦了擦額頭的汗,心中隱隱不安。行醫(yī)幾十年,他從未扎過七針,往常最多四五針便能解決。這次不僅扎了七針,還險些失手,絕非吉兆。
半年后的一個晌午,趙二爺正在院里曬藥材,忽聽外面人聲嘈雜。鄰居趙老四慌慌張跑進來:“二爺,不好了!村口張嬸中邪了!”
趙二爺忙問詳情。趙老四喘著氣說:“也不知怎么了,剛才還好好的,突然就發(fā)起瘋來,脫光衣服滿院子跑,力氣大得嚇人,逮著雞鴨就咬,已經(jīng)咬死好幾只了!四五個人都按不住她!”
趙二爺不敢耽擱,拿起針包就往外走。剛到張家院外,就聽見里面哭喊聲、咒罵聲混成一片。院子里圍了不少人,指指點點,卻不敢上前。
張嬸果然被五個壯漢按著,可她力大無窮,不時掙扎起來,又撲向周圍的雞鴨。她渾身赤裸,沾滿泥土和雞毛,雙眼赤紅,口吐白沫。最駭人的是,她看見趙二爺進來,竟然發(fā)出一個粗啞的男人聲音:
“趙老二,我知道你有些本事,但今天的事與你無關,你趕緊滾!”
圍觀的村民嚇得紛紛后退,趙二爺卻面不改色,上前一步道:“既然你知道我,我做個中間人給你們調(diào)和調(diào)和。不知張嬸兒怎么得罪你了?”
張嬸——或者說附在她身上的東西——惡狠狠地瞪著趙二爺:“調(diào)和?哈哈哈!她一句話毀了我百年的修行!我要她償命!”
趙二爺心中明了,這必是黃皮子討封不成,上門報復了。民間傳說,黃皮子修行到一定年頭,會穿戴如人,逢人便問:“你看我像人不像?”若答“像”,它便得人身,修行圓滿;若答“不像”,百年道行一朝散盡。
“修行不易,我明白?!壁w二爺緩緩打開針包,“但害人性命,損的可是你的功德。不如各退一步,我讓張家為你立個牌位,四時供奉,助你重修,如何?”
“休想!”附身的東西嘶吼道,“今日不是她死,就是我亡!”
趙二爺知道勸說無望,迅速抽出一根銀針,直刺張嬸人中穴。張嬸發(fā)出一聲非人的怒吼,掙扎得更兇了,按著她的兩個壯漢險些被甩開。
一針、兩針、三針……趙二爺手法如電,銀針接連落下。到第八針時,張嬸開始凄厲慘叫,那聲音忽男忽女,忽老忽少,聽得人毛骨悚然。她的眼睛死死盯著趙二爺,充滿了怨毒。
第十二針落下時,張嬸的掙扎弱了許多,但那雙眼睛里的仇恨卻絲毫未減。趙二爺拿起第十三根針——那根最短如麥芒的針,手卻懸在半空,遲遲沒有落下。
老道的叮囑言猶在耳:“十三針盡,魂飛魄散。雖是除魔,卻損陰德,必遭天譴,禍及子孫?!壁w二爺額上滲出細密的汗珠,這一針下去,不只是滅那黃皮子的道行,更可能應了那“斷子絕孫”的詛咒。
可是不扎這最后一針,張嬸必死無疑。趙二爺看著奄奄一息的張嬸,想起她平日為人厚道,誰家有事都熱心幫忙;想起她丈夫早逝,獨自拉扯大兩個孩子;想起她小孫子才滿月,不能沒有奶奶……
趙二爺一咬牙,對按著張嬸的人喊道:“撬開她的嘴!”
在眾人的幫助下,張嬸的嘴被強行撬開。她發(fā)出最后的詛咒:“趙老二,你不讓我活,我咒你斷子絕孫!”
趙二爺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將那最后一針扎在張嬸舌下。剎那間,萬籟俱寂,張嬸身子一軟,昏死過去。院子里那股無形的壓力也隨之消散。
“好了,抬進屋休息吧,明天就該醒了?!壁w二爺聲音沙啞,收拾針包的手微微發(fā)抖。
眾人連聲道謝,稱贊趙二爺醫(yī)術高明。趙二爺卻一言不發(fā),失魂落魄地走出張家院子,背影像是一下子老了十歲。
此后數(shù)日,趙二爺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時刻擔心那詛咒應驗。他兒孫稍有不適,他便緊張不已,親自把脈診斷,確認無礙才稍稍安心。
如此過了七八日,趙二爺正在院中碾藥,忽見一老道飄然而至,仙風道骨,須發(fā)皆白。老道討碗水喝,趙二爺忙請進屋,奉上茶水。
老道打量趙二爺片刻,忽然道:“施主眉間聚黑,似有憂患纏心,可是近日做了損陰德之事?”
趙二爺長嘆一聲,將這些日子的困擾和盤托出。老道聽罷,微微點頭:“那黃皮子百年修行,雖未得人身,已通靈性。它的詛咒不可不防。好在你救人在先,功德無量,或許還有轉圜之余地?!?/p>
趙二爺忙問有何解法。老道說:“需找替身代你兒孫受劫。取新稻草扎兩個草人,與你兒孫等高,塞入他們的頭發(fā),穿上他們的衣服,待子時作法,或可瞞天過海。”
趙二爺依言準備妥當。是夜月明星稀,老道在院中設壇作法,將兩個草人立于香案前,口中念念有詞。忽然一陣陰風刮過,草人無風自動。老道大喝一聲,符紙無火自燃,點燃草人。火焰呈詭異的綠色,噼啪作響,似有哀嚎之聲從火中傳出。
待草人燃盡,老道對趙二爺拱手道:“此劫已過,然天機不可再泄。那套銀針,還是封存起來為好?!闭f罷飄然而去,不留蹤跡。
自此,趙二爺果然不再行針治病,那套銀針被紅布包裹,深鎖箱底。有人求醫(yī),他只推說年事已高,手法不準。兒孫問他針法,他也只搖頭不語。那十三根銀針和它們背后的秘密,隨著趙二爺?shù)睦先?,漸漸成了趙家溝口耳相傳的傳說,真真假假,再也無人知曉。
只有夜深人靜時,趙二爺偶爾會打開那只木箱,撫摸那些銀針,想起那個雪夜,那個老道,還有那句箴言:“針能渡人,亦能損己。”
月光如水,灑在銀針上,泛著幽幽藍光,一如數(shù)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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