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害怕它不存在。”
“冷空氣像鞭子一樣在院子里游走?!?/p>
“狂妄的人總能自娛自樂,因為才華就是朋友?!?/p>
當短句如短刀從眼前飛過,太熟悉了,這種“出刀”的速度。
擅使這種武器的作家,一定是雙雪濤。
不少讀者都曾贊嘆雙雪濤的短句,那些句子看似簡單,但必然經(jīng)過精心揉捏,如同一籠樸實無華的白面饅頭,吃進嘴里,你對白案師傅的功力就有了底。
難怪余華說,雙雪濤的作品:
“字里行間都是規(guī)矩的寫實,可是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里有揮之不去的神奇”。
今天要聊的這本書——《獵人》,也是如此。
十一個短篇,每一篇都具有恰到好處的長度。
如果說《平原上的摩西》帶了強烈的東北印記,讓我們感受到工業(yè)城市撲面而來的寒冷蕭索與小人物的喜怒哀樂,那《獵人》則彰顯了一種截然不同的氣質(zhì)——
它向更廣袤的地方走去,囊括了過去、當下與異世界,每一篇小說獨自構(gòu)成一個房間,那些房間共同組成了一座精妙的文字宮殿。
它不是“好看”那么簡單,而是先讓你站穩(wěn),再悄悄抽走你腳下的地板。
建議不想被破壞閱讀感受的朋友,直接去書中體會那種不可替代的暈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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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書透”的朋友,可以先短暫地感受這部作品的“詭奇”之處。
1932年,奉天府的一個武館里,竇沖石獨自等待日本人偏左的來訪。偏左帶了一個男孩同行,他們向竇沖石討要一本丟失的日本劍譜,討要未果,火光電石間,竇沖石人頭落地。
殺死他的,除了那個男孩,還有一個化作人形的影子。
二手玫瑰主唱梁龍說“有點邪性的人才能寫出來”,說的就是《武術(shù)家》這篇。
只見少年的身邊突然出現(xiàn)一個等大的女子,穿紅襖,梳兩個圓形發(fā)髻,也使雙刀,從側(cè)面向竇沖石撲來,竇沖石說,難道真有妖術(shù)?他向后急避,沒想到少年此時已經(jīng)轉(zhuǎn)到他身后, 一刀斬下他的頭顱,女子咯咯一笑,把頭顱一踢,直踢到院子邊的雪堆里了。(《武術(shù)家》)
小說開頭就交代了這場交鋒。緊接著,竇家兒子竇斗在亂世中攜劍譜南下。
讀者不禁好奇這女子是何人?從何而來?背負殺父之仇的竇斗,將如何應(yīng)對魚龍混雜的北平?
謎面成型,順著線索,你將逐漸意識到雙雪濤也行使了一種“妖術(shù)”。
看似離奇的設(shè)定背后,藏著數(shù)十年的風云變幻、國仇家恨。竇斗在北大求學,又到西南聯(lián)大成為聞一多的助手,而后又回到北大任教,僅僅是只言片語,你也能感到他的命運緊緊與時代咬合在一起。
諸事飄散,刻在腦海中的,是竇沖石給兒子的遺言——沒出息不要緊,一天三頓飯要吃全,切記切記。
把時間拉回到現(xiàn)代,書中有一篇講了一個叫楊廣義的東北奇人。怎么個奇法?他本是廠子里的工人,偶然習得一套刀法,使得出神入化,成了人們口中的傳說。
艷粉街街口的一棵老楊樹,高七八米,直徑六十幾厘米,被人當中劈開。 廠門口扔了五只死鳥,都是麻雀,也是被人當中劈開,一邊一只眼睛,一個翅膀,對稱程度堪比鏡像。(《楊廣義》)
1983年,城里出了一個縱火犯,三個月放了六把火,死了兩個人,眾人都說是楊廣義所為。當然,案子破了,真正的縱火犯死相慘烈:
袋中人二十一歲,男,無業(yè),考了三年大學沒考上,有人說是成分問題,政審沒過,也有人說是緊張所致, 三次都發(fā)揮失常......身高一米七五,只有九十斤。死因當然是刀砍,兩邊眉毛都沒缺一點,被齊刷刷劈為兩半,一半四十五斤。(《楊廣義》)
寥寥幾句,勾勒一個縱火犯的身世。縱火案變成了殺人案,楊廣義卻從未現(xiàn)身。
與其說雙雪濤寫了一個身懷絕技的奇人,不如說他用楊廣義身上那種存在于武俠小說中的善惡觀,來回應(yīng)劇烈的時代變化。
“廠長把廠子搞黃了”這樣的事頻頻發(fā)生,工人被迫下崗,不安的社會氣氛里,弱勢者無法通過正常渠道發(fā)聲,渴望出現(xiàn)楊廣義這樣的人物。
認真生活的人,所求的不過是樸素的公平與正義。
再聊聊這本小說集特有的、虛實交疊的空間感。
我們已近乎將日常當作乏味的代名詞,而雙雪濤抓住那些看似乏味的、無人在意的場景,在方寸間展開拳腳,旁逸斜出。
《心臟》這個故事的發(fā)生在一輛救護車的狹小車廂里。
“我”的家族有漫長的心臟病史,遺傳到的人,都要用一種方式抵抗疾病的侵襲,父親的方式是練拳。
一個傍晚,父親突然犯了心臟病,“我”決定用救護車送他去北京治療。同行的除了司機,還有一位大夫。寒暄了一會兒,沒人再言語。
凌晨時分,“我”猛然察覺到大夫和司機已經(jīng)入眠,而車子還在公路上飛馳。
“我”剛閉上眼睛,父親醒了。起身打了一會兒拳。“我”和父親展開了最后的對話。
他在我耳邊說,再見了,我們就走到這吧。我說,不,不要再見。你還不是老人,你得先變成一個老人。他說,再見了。他的眼神虛散了,我說,別睡,我們就要到了。他眼睛又睜大了些,說,你是誰?我說,我是你的兒子。他點點頭,說,路上小心。說完,他躺平,伸手把被子給自己蓋上,先是睡著了,發(fā)出了兩聲輕微的咳嗽之后,停止了呼吸。(《心臟》)
這個夜里,我們從敘述的間隙拼湊出父親的人生:
他從不吃土豆和蘿卜,因為做知青的時候把胃吃壞了。他做油漆工,原來的工廠倒閉后,換了一家工廠做油漆工,夜里總是咳嗽,退休后,因為“我”大學沒畢業(yè),還是要做油漆工。他沒有朋友,沒有愛人,除了上班就是回家。發(fā)病前還在上班。他也許會彈鋼琴,在病床上,他的雙手有規(guī)律地彈奏。死在了還不能稱作老人的年紀。
而“我”作為一個小說家,“為了全世界除了他之外所有的人寫作”?!拔摇毕氤蔀榈?,是和父親完全不同的人。
父親是這樣普通的人,就像那個大夫夢囈里的判決:
“歷史已經(jīng)證明了像你這種人沒有幫助?!保ā缎呐K》)
父親代表了一代人的命運?!拔摇笨恐赣H的滋養(yǎng),卻忘卻了他,“用一個小勺,一點點把他吃沒了”。
讀到這里,一股巨大的悲傷緊緊攥住了每個人的心臟。
雙雪濤將哀慟處理地如此迷人。
他探尋了一條日常生活里的隱秘小徑,父親死亡前的數(shù)分鐘好似從現(xiàn)實中剝離開,生出一個真空地帶,盛放難以言說的不舍與告別,抵抗要將父親這樣的“病患”抹除的力量。
詭奇的故事外殼里包裹的是溫熱跳動的心。
把淡淡的溫柔留給讀者,是雙雪濤一直以來在小說中做的的事。
寫這部小說集的時候,是雙雪濤從沈陽搬到北京的第三年,離開熟悉,抵達陌生,“不適應(yīng)的感覺達到頂點,而故鄉(xiāng)也同時越來越遙遠了”,他自陳《獵人》使他告白的一面增多了。
如他的處境一樣,書中多了漂泊的、尋找的人。
2018年的一個深夜,北方小城S市,科幻作家李曉兵入睡失敗,前往一面人跡罕至的湖泊釣魚。瓢潑大雨驟然落下,外星人安德魯撐著傘從湖心走來。他向李曉兵討要祖先在地球被偷走的一句話,八個字,由三個名詞,一個動詞組成。
這篇叫做《預(yù)感》,李曉兵擁有預(yù)感怪事的能力,隨著年紀增長,這種能力越來越輕微。在過于普通的生活里,他要在尋找不可多得的靈感。
而遙遠的星球上,發(fā)生了一場慘烈的戰(zhàn)爭,“夜晚閃爍的星星,密謀著災(zāi)難”,故土被毀,死亡如影隨形。
李曉兵和安德魯是一組對照,或者說,安德魯是李曉兵想象出來的自己。
二十七歲,李曉兵辭去研究飛機制造廠的工作,第一次寫小說。
這天不知為啥,他突然覺得悠悠的時光河就在他面前流淌,他看見那粼粼的波光,映著自己日漸衰老的影像,他感覺心里也敞開了一個黑洞,把光線都逮捕進去,另一頭是喧囂的無意義的黑暗。(《預(yù)感》)
他親手攪翻平靜生活,“頭也不回地跳到湖里”,去經(jīng)歷驚心動魄。
那些每天與我們擦身而過的人,甚至是我們自己,在某時某刻,內(nèi)心正經(jīng)歷著驚濤駭浪,而外界對此一無所知。
在不確定的年代,人與人的連接日漸松散,你唯一能夠確認的就是自己的感受。這也正是當代生活的一種特質(zhì)。
就如書中另一篇中的那句:必須承認自己,自己, 自,己,是他僅有的東西。
雙雪濤放大了未知與不確定性的魅力。讓你不自覺地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讀到此處,你會強烈地感覺到為什么雙雪濤會說“講故事的人和聽故事的人是心靈上的朋友”。那些你偶然的想象,都被他寫了出來。
- 尾聲
如果你追求極致暈眩的閱讀體驗,《獵人》一定應(yīng)該被列進書單。
十一篇小說,十一條隱秘的通路。充滿傳奇感的故事,總能在某個時刻與我們的心靈共振。
有讀者說這是一本適合在火車站閱讀的小說集。
頃刻之間,嘈雜的外界聲響消失殆盡,你所能做的,就是被故事吸引,鬼使神差地讀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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